城中房屋無礙的百姓都被按照籍冊疏散,城隍廟此刻一片安寧,偶爾有火燭發出細微的爆花聲,他展開姜棟派人送來的一副肖像畫,努力試圖和桌案上的孔賀對上號。
畫大概已經存放了許多年,畫紙泛黃、顏料褪色,但還是能清晰地看清畫上的人眉目舒展,面容和善。
再看桌上的人——他面上的面板也被刮掉,敷著一層止血藥粉,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來自地獄閻羅的魔鬼。
身後傳來“哐啷”一聲輕響,瀏陽警覺的收起畫軸,提起一邊的弓箭拉勢:“誰?!”
“是……是我。”柱子後走出一個小女孩,十分規矩的雙手舉起,有些害怕的模樣,“哥哥,我是霍小春,我來看縣令的。”
瀏陽微微偏頭,從箭矢邊看清那對重新梳整齊的羊角辮——是白日的小女孩,霍酒的女兒。
“你怎麼自己跑過來了?不害怕嗎?”收起弓箭,瀏陽輕聲詢問。
“爹爹和母親在收拾家裡,我沒事做,想來看看。”小春背手站在臺階下,不敢走近,“哥哥,爹爹每年都會帶叔叔們來家中吃飯的,我沒見過你。”
“我今年剛進軍隊。”瀏陽看著小女孩的模樣,突然想起景緻府上的小妹妹景賢也是差不多的年紀,於是露出一個寬慰的微笑,“你有什麼話想同縣令說嗎?不害怕的話,你可以走近一點和他說。”
霍小春看著那張笑臉,疑心消解了不少,慢慢走近:“我不害怕,縣令大人是為了保護我們才受傷的,沒什麼好害怕的。”
瀏陽側身退開兩步,讓出了孔賀身邊的位置,方便小春能夠站到縣令身邊。
霍小春並不同她說的那般毫不害怕,只看了孔賀的臉一眼,便匆匆移開視線。一隻手抬起又放下,最後輕輕摸了摸孔賀身上唯一完好露出的手背面板。
“孔叔叔,我是小春,”小春眼裡噙著淚,“我爹爹回來了,您教給我的詩,我記得很牢,絕對不會忘記的,您放心吧。”
瀏陽一言不發,但也注意到小春湊近說完話後,孔賀的呼吸猛地起伏,似乎是有所反應。
思及此,他正欲上前,桌案上的孔賀卻突然開始抽搐,像是沙灘上擱淺的魚。
“孔大人!”瀏陽一步上前,一手護住小春的眼睛,一手按住孔賀的身體,“孔大人!軍醫!軍醫!”
然而孔賀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他喉嚨裡發出血液逆流嗆住的“咔咔”聲,一雙眼睛睜得老大,不過掙紮了短短幾秒,便再沒了聲息。
孔賀還是死了,在洪州被收回的第二天。
城中人決心要他盡快入土為安,於是孔賀的遺體在城隍廟停靈一日便準備下葬。
這短短一日裡,香火不斷,城中只要是活著的,全都來了。
引魂幡飄揚,是為孔賀,也為其他已經找不到是屍身的亡靈。
葬禮開始之後,瀏陽才知道,孔賀一生未婚無子,霍小春是他名下唯一的義女。小小的女孩抱著大大的靈牌,頭上繫著孝布,一步步走在路上,眼睛紅腫但沒有一滴淚落下。
瀏陽觀察著,試圖穿過那些翻飛的紙錢灰下從那張童稚的臉上找到一些破綻,但除了每個人臉上都有的悲痛之外,什麼都沒有。
“瀏陽,該你去燒紙了。”又一個十字路口,霍朗撞了撞他的胳膊,輕聲提醒。
瀏陽收攏心神,暫時走到隊伍最前方,接過一邊的人遞來的一筐紙錢投到火堆裡,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抬頭。
難道是想多了?
瀏陽第一次懷疑自己,似乎事情第一次沒有按照他的猜測發展。
“……孔大人,咱們轉彎了,您跟緊,別迷路了。”引路人高聲吆喝,嗩吶又吹起來。
紙錢燒完,瀏陽一叩首,起身重新走回隊伍裡時同霍小春擦身而過。
她身子一歪,瀏陽下意識伸手去扶,這一連串動作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旁人眼中不過是一個人沒有站穩,一個人伸手去扶,然而就在這兩秒之間,一張紙條從她手中遞出,塞進了他的手心。
瀏陽心中一動,故作鎮定繼續往前走,直到走回霍朗身邊。
霍朗單純的以為他是傷心過度,拍了拍瀏陽的肩膀,輕聲安慰道:“你別難過,孔大人積德行善、為國為民,死了之後也會有福氣享受的。”
瀏陽應了一聲,環視一圈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和霍小春之間的動作,偷偷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
今夜,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