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野並不怕死,只是,他從未想過這條路走到最後,他竟要帶著這麼多人與他一起赴死。
回望這一生,他想抓住的東西沒有一樣能抓住,最後甚至大多,都是被他親手推上了絕路。
而即便這些人為了他而死,他最終卻也不能讓他們青史留名,甚至還要害得他們和自己一樣身敗名裂,聲名狼藉。
他究竟是什麼人?
又在做什麼?
為什麼他總是註定要失去他所珍惜的一切?還要害他們落到如此地步?
這些念頭如同重重大山壓在他心頭,烈火焚身一般的痛苦幾乎讓曹野無法呼吸,他忍得渾身發顫,直到……一雙手忽然抱上了他的腰。
“勾娘……”
曹野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裡衣,勾孃的手很涼,幾乎讓他打了個哆嗦,但勾娘卻不許他掙紮。
她的聲音穿透曹野單薄的背脊,順著骨骼爬了上來:“東家,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你在大牢裡對我說的話?”
勾娘常年習武,曹野不是對手,很快便放棄了掙紮,任由那雙有力的手將他困住,聽她說話。
“你說你是什麼人,天地不知,朝臣不知,百姓亦不知,有時連你自己都不確定你到底是誰。”
勾娘說著,卻忽是向上一翻,將曹野牢牢壓在身下,盯著他一片狼籍的臉,卻又在曹野想要伸手去擦時按住了他的手,逼迫他只能看著自己。
勾娘雙眼一眨不眨,鋒利的雙目盛著房裡為數不多的光,幾乎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接看到他皮肉深處藏著的東西。
勾娘說:“但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曹野,你是什麼人,即便天地不知,朝臣不知,百姓不知,但至少我知道,你是一個心懷大義的忠良之臣,你從未對不起百姓,更未對不起大隴,最重要的是,你從未對不起那些選擇站在你身邊的人。是你替阮雲夷抓住了那些敗壞神火將軍之名的惡人,是你讓小蠟燭和火丫的噩夢結束,是你從聶言手上保下了孔雀,更是你將真相告知了尉風……曹野,你是讓我活下去的人,也是你讓我留在人間,來到了更好的地方。”
“我……”
“不僅是我,還有小蠟燭,孔雀,火丫,尉風,他們都很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選擇將一切交給你,是信任你,更是因為你要完成的事是所有人的心願……即便是孔雀,身上流著異族的血,他也不願看著這天下生靈塗炭,我們留在這裡,不僅僅是為了你。”
“可是我明明答應你,要陪你為你家人報仇,但我……”
曹野奮力想要看清勾孃的樣子,但他痛得什麼都看不清,直到勾娘俯身,曹野才終於能看清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亮得幾乎灼人。
“如果你的計策能成,皇帝定是不會錯此良機,定當順水推舟,嚴懲那些打著鬼神名號坑蒙百姓的邪道,將他們挫骨揚灰……這又何嘗不算是替我的家人報仇雪恨?”
勾娘按住他,抵著他的額頭,彷彿餓壞了的野獸,一點一點將曹野臉頰與下頜上的淚全都吃了個幹淨,最後便連他還未出口的反駁都一併嚼碎吞了下去。
虎豹吃人時從不會和人客氣,但曹野畢竟是個病人,在這方面實在比不過勾娘,很快便氣喘籲籲,而作為報答,勾娘也讓他再一次看了她身上的枯樹,曹野將指尖覆上去,恍惚間,只覺得那些滾落的汗珠像是枝頭結出的新芽。
勾娘行事速來雷厲風行,很快就讓他顧不上去想別的事情。
在又一次被按回床榻時,勾孃的長發拂過他的肩頭,烈火灼身的痛苦早已退去,潮濕的空氣裡只剩下讓人發燙的餘溫。
“東家,還在胡思亂想嗎?”
勾娘一直注視他,直到曹野在她目光裡死去,再重活一場。
在這一刻,曹野想起很多詩詞裡的風月佳話,又想起許多話本裡的陳詞濫調,但最後,他意識到這些都不是她此刻想聽的。
既然已經決心以身飼虎,那他能給勾孃的,其實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輕一些,小獅子。”
曹野將自己喂到她的唇齒邊:“我早已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