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曹嵩,曹野過去從不信鬼神,但是,在阮雲夷走後,他幾乎日日在佛前供香,只希望不久後,他能聽見北境傳來捷報。
然而,此事卻終究是事與願違。
幾個月後,一匹跑得皮包骨的瘦馬出現在京師城外,它帶回了一個令全天下震驚的訊息。
阮雲夷率兵與烏梁王在灰鷂嶺激戰數日,而後,隨著灰鷂嶺兩旁高山積雪一夕間崩落填滿了整個深谷,不論是隴軍亦或是烏梁軍全都被埋在大雪下,無一倖免。
阮家的最後一個兒子死了。
便是連當今天子都沒有想到,阮雲夷最後,會用一種如此慘烈的方式徹底終結烏梁多年進犯,而阮雲夷自己,就像他的父兄一樣,永遠留在了北境的凍土之上。
一時間朝野中一片哀慟,而很快,當訊息傳到民間,一夜之間,京師街頭滿目縞素,家家戶戶都能聽見哭聲,只因在百姓心中,阮雲夷從來不僅是阮雲夷,更是庇佑大隴的神火將軍。
有人堅信阮雲夷不會死,所以,那場灰鷂嶺的雪崩必然是神火將軍歸位前的天兆,就如京師天火一般,是上天在迎接重歸九霄的神明。
民間開始有種種傳聞,稱神火將軍本就有八樣仙蛻,而阮雲夷正是其中的無常心投生,如今,他因叫小人構陷,不願再守大隴安寧,於是便借這場雪崩,迴天上去了。
就這樣,流言一傳十,十傳百,最終,它安撫了百姓,所有人只當阮雲夷是羽化成仙,駕鶴西去,終是沒那麼悲慟了,但這卻並不意味著,他們會放過那個傳旨讓阮雲夷赴死的惡人。
早在阮雲夷死訊傳入京師的那一日,便有人放火燒了曹府的大門,裴深第二天就把人抓到了,卻是個才到他胸口的孩子,給捆得像個粽子卻依舊罵罵咧咧,咒害死阮雲夷的曹野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聞言,裴深只是面無表情讓人將他笞打了一頓便放走了,誰想轉頭便又在府門口抓住了三四個丟爛菜葉的老婦人。
不用問也知,這些人都是沖著曹野來的。
他們早就聽說過曹嵩的大名,可想而知,一個奸臣的兒子又能正直到哪裡去?即便他與阮雲夷一起長大,即便他過去似乎也沒做過什麼惡事,但百姓們都很篤定,此人必是同曹嵩一樣,本就是黨同伐異的卑鄙小人,只是因為妒忌阮雲夷功高,便妖言惑眾,讓皇帝下旨,命神火將軍冬日出征,最終命喪灰鷂嶺。
一夜之間,整個京師,乃至整個天下都成了曹野的仇人,只是他們卻不知,就在那高牆林立的曹府之中,他們口中的大惡人曹野已經昏睡了將近半月。
阮雲夷戰死訊息傳來的那一日,曹野本在院中讀書,結果隔著一道院牆,他卻忽聽見外頭傳來一個小姑娘的大哭。
“娘!阮將軍他……阮將軍他給雪淹死了!”
一瞬間,曹野只覺得渾身血液涼了大半,手一抖,書便已經掉落在地。
裴深在那之後不久便趕了回來,曹野那時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是看著裴深的口型,一字一句讀出來。
“灰鷂嶺雪崩,阮雲夷戰死。”
十個字,好似一把利劍,將他的胸口捅穿。
曹野張了張口,結果鮮血卻先於話語湧了出來,阮雲夷最後離去的背影在他眼前不斷閃現,曹野只覺無法呼吸,天旋地轉間,他已經倒在了青石磚上,記憶的最後只剩下刺目的日光,如同北境的皚皚白雪,既淹沒了阮雲夷,也將曹野最後的生志吞噬殆盡。
之後,神啟帝賜阮雲夷衣冠冢,將其風光大葬,而後又祭告天地,在太廟中為神火將軍立牌,使其死後可與皇室宗親一同受香火供奉。
這一切,曹野一概都沒能看到。
又一次,曹野病倒了,而這一回,他的肺疾來勢洶洶,曹野卻是連一口藥都不肯再喝。
只要想到阮雲夷,曹野便咳得停不下來,最後,連胸骨都咳斷了兩根,眼看就要不行了,這才終是驚動了紫禁城裡的人。
趁著夜色,一輛馬車停在了曹府前,而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幾月前將那道旨意親手交給曹野的神啟皇帝。
阮雲夷死了,若是曹野不在,天下人無人可責,自是會追根溯源,將一腔怨氣投向那真正的下旨之人。
神啟帝不願這樣的事發生,他更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於是,那一晚天子出現,便是要讓曹野再度記起兩人間的約定。
只要曹野活著,神啟帝便會讓裴深一直在京中為官,並且,也不會追究曹嵩往日種種,至少,不會讓他像是一些前朝元老,死了後還被挖墳掘墓,曝屍荒野。
“朕需要你活著。”
最後,這位年輕的皇帝坐在榻前只說了六字,那碗曹野先前無論如何也不願喝的藥便又被遞到了他面前。
沒想到到頭來,他竟是連死都死不了。
曹野想笑,只是,心灰意冷下,他就像是一團勉強聚在一起的死灰,連笑的力氣都沒有,就這樣僵持許久,靠在病榻上的曹野才終是低聲開口。
“既然這樣,皇上不妨再答應臣一件事吧。”
他淡淡道:“我想辭官,回鄉養病,皇上,你能放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