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一切對於年幼的孔雀來說實在是太難解釋。
無奈之下,刀女只得找來一塊人皮烙上了箭烙貼在孔雀背上,雖然經常會被他的兩個兄弟撕下來,但孔雀卻十分寶貴這塊來之不易的箭烙,有時,甚至不戴著就無法睡著。
一直到孔雀七歲時,還是沒有人教他騎馬,眼看著自己的兩個兄長都已經開始學習騎射了,孔雀只能自己偷偷牽了馬來練習,卻因此摔得渾身淤青,刀女心疼他,向烏梁王求來了一匹小馬,如此,孔雀才終是在母親的懷抱裡學會了烏梁人人都會的騎術。
而他最終也還是沒有能夠學成任何武藝。
烏梁人的騎射還有武功代代相傳,刀女不敢教他,部族裡的其他人更是不願教他,孔雀一開始還想著要和騎馬一樣偷偷學,但很快就發現,若是他學了拉弓,手指便會長出繭子,而一旦長出繭子,他便無法清晰地感知母親所傳金針在人皮肉下的觸感了。
換言之,若是孔雀想要繼承母親傳給他的醫術便不能學武,至少,不能學習草原上人人都會的騎射。
孔雀還記得,那是他九歲時的一天,他因為給羊圈裡新生的羊羔崽子紮針又給他那兩個兄弟笑話了很久,孔雀不肯在人面前掉眼淚,獨自一個人悶在氈帳的羊毛毯子下頭哭了整整一天,母親來也沒能將他哄好,最後,只得嘆著氣走了。
一直到深夜,哭腫了眼的孔雀才從堆成小山的羊毛氈子底下爬出來,他悶得滿身是汗,被細小金發箍成一柳一柳的卷發都黏在了臉上,顯得分外可憐,但卻又無人在意。
除了母親,連部族裡的奴僕都不願意接近他,因為他不但是巫子的孩子,還是一隻從出生起便被拋棄的羔羊。
母親放在氈帳裡的羊奶早已涼透了,喝起來有一股腥味,想到母親也不在這裡,孔雀又有點想哭,但這時,他卻忽然聽見氈帳角落裡傳來一聲弱弱的羊叫。
那是白天被他救回來的小羊羔,不知何時被母親抱了回來,洗得雪白,如今正躺在一堆毛氈上,舒服地咩咩直叫。
明明今早它還虛弱地站不起來,但現今孔雀剛走過去,小羊羔便興奮地撐起腿,沖他搖頭擺尾,好似還認得他。
是他施的針……把小羊救活了!
孔雀很快便反應了過來,興奮地將小羊抱起轉了兩圈,這才發現小羊脖子上還墜著一顆和母親身上一模一樣的鈴鐺,而這也意味著,這只小羊羔不會再成為任何人的盤中餐。
它已經是孔雀的小羊了。
一定是母親為他求來的!
孔雀不禁高興起來,抱著小羊親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忽然便想到,若是今早他不為小羊施針,這只小羊會不會就再也站不起來,之後,它便會被拋棄,宰殺,彷彿從來沒有來過這世上。
是他救了小羊,而現在,他也要救他自己。
孔雀並不愚笨,立刻就明白,這是母親在提醒他,即便生來就是棄子,他也可以活下去。
不僅如此,先前孔雀雖然一直在和母親學針,但下針不穩,被他醫治的小羊無一例外都死了,這還是第一隻,被孔雀親手救回的羊羔子。
孔雀不禁想,如今,他既然能救活小羊,就意味著他的針法已經大有長進,或許他日,他也可以救回別人。
便是烏梁人人好武那又如何,誰又能保證自己是常勝將軍?若是在戰場上中了箭,受了刀,這些人還不是需要人來醫治?
忽然間,孔雀好像想通了一切,他抱著小羊沖出了氈帳,此時草原上早已萬籟俱寂,頭頂繁星點點,而他深吸進一口冰涼的夜風,感到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若非是帳中之人都已睡下,孔雀簡直想要放聲大笑。
他再也不要管他們是怎麼說的,無論是說他漂亮,說他沒用,又或是說他是註定無法長大的羔羊,從此往後,孔雀都要救自己。
他要活下去。
孔雀在那一晚下定了決心。
而那時,距離灰鷂嶺之役還有兩年,距離烏梁內亂還有三年。
只是在這一晚,厄運尚未到來,年僅九歲的孔雀抱著小羊溫暖的身體,仰頭望向草原上萬丈天空的深處,對未來的一切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