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而寒冷的荒谷中,有夜鶯時時啼叫,月亮閑閑的照耀著大地,星子照舊環繞其旁,一切都與往日沒什麼不同,沒有人注意到在一片濃密的草地中有一個可憐的女子正在與死神進行殊死搏鬥。
王道一渾身抽搐的躺在地上,她的眼睛看不見,只有身體的寒涼告訴她黑夜尚未過去,五髒六腑彷彿都在進行著淩遲般的劇痛,疼痛在全身蔓延著。明明時間的流淌是如此的慵懶緩慢,可她彷彿像是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煉獄折磨。
她的身體漸漸沉重,似往地底墜去。她知道,這是死神正在步步逼近,隱隱約約間,她似乎都能聽到死神那不容阻擋的腳步聲,但她倔強的咬緊牙關,不肯向神妥協。
她已經把自己的舌頭咬的血肉模糊,只為維持那脆弱的一線清明。她苦苦的維持著,這是一場生命的拉鋸戰。
夜風冰涼,路過山谷,大自然不在意她的生死,大自然不在意任何事物的生死。
這是王道一第二次經歷死亡,卻是第一次真正品嘗到死亡的滋味,前世那一次的突然灰飛煙滅,她沒有感到任何痛苦,可這一次,一切都進行的是那麼的緩慢磨人,彷彿故意想讓她銘記。
面對死亡,她雖然經驗欠缺,但她的靈魂依然保持著人類的高貴風度。她沒有向死神跪地哀求,她也沒有歇斯底裡的咒怨世界的不公,她只是盡自己所能維持著一絲意識,不妥協。
她在鬼門關前徘徊來,徘徊去,但就是不肯繳械投降的進去。模模糊糊間,她不禁想到,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這就是要死了嗎?若是真死了,就永不再複生了嗎?從此訣別萬物,腐朽為泥,化為烏有?還是再轉世投胎一次?而這一次,會不會還帶著記憶呢?這世間其他人的死亡是怎樣的?會不會與我此時有相同的感覺呢?
想到世間,她又記起了不久前虛竹對她說的那句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當此垂死掙紮之際,她對這句話又有了新的感悟,天下可以是漢人的,可以是蒙古人的,也可以是任何什麼人或民族的,但歸根結底,誰的都不是!
這世間有很多很多的人,孩子,老者,男人,女人……每一刻都會有無數的人死去,同時也會有無數人誕生。但無論人類怎樣賣力的在這天地間表演,天地都不會有任何的表示。
一個人出生或是死亡,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與這世間毫無關系。
天空威嚴地罩在每個好人和惡人的頭上,對於活在地上那些芸芸眾生的熱鬧,天空不說話,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天空,無可比擬的沉默。
而人類,是這天地間渺小而又倔強的存在。
王道一的身體此時已不堪重負,思維卻越飄越遠,越想越深,變得尤為活躍發散起來。也許,她就是想用這種方式來頑強的對抗死神的召喚,這種只有人類才具有的獨一無二的方式。
思考。
屈原作《天問》,意在為天地溯本窮源。而瀕死的王道一此刻思索的是,天地的終點會在哪裡?
天地究竟有多遼闊?時間究竟有多長壽?人類又到底會存活多久?
如果有一天人類消亡,宇宙是否便從此陷入死寂?人類的存在,在時間的長河裡,是否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人類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在人類滅亡之後,在所有的生物都毀滅之後,要再過多久,宇宙中才會再次誕生生命?而在誕生的生命之中,會不會再進化出類似於人類的智慧物種?他們是否也會和人類一樣為了活著而疲於奔命?時常地笑,也時常地哭,時常互相算計,也時常互相幫助?他們是否也有人貪得無厭,喜歡無休止地佔有?他們是否也有人追求虛無的名,爭搶實在的利,喜歡傷害別人,也喜歡傷害自己?
他們是否也和人類一樣,具有一種偉大的悲哀?就如同羅素概括過的那樣,人類所有的行為,其實只有兩樁,一是改變物體的位置和形狀,二是讓別人也這麼幹。
……彼人類和此人類之間的空白,會持續多長?而這段時間之內,宇宙中又會發生些什麼?宇宙有知覺嗎?如果有的話,它會期待著生命的出現,從而讓自己被認識嗎?它在乎自己被認識嗎?它需要自己被認識嗎?而,而……如果連宇宙和時間也都終結了,這世界還剩下什麼?
……
王道一天馬行空的想著,她發現,原來在靠近死亡的地方,思維可以變得如此敏捷。
曾有人說,在面對著極度的困難和痛苦的時候,仍然泰然處之,永不停止思考的人,才有資格被稱為聖哲之人。
王道一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也許思考是一門人類獨有的品質,但是能夠在死亡線上苦苦掙紮之際還執著的發揮著這種品質,甚至將這種品質當作堅守的武器的人,少之又少。
王道一便是這樣一種人,她因思考而活著。
鬥轉星移,日升月落,黑夜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反反複複,王道一在這個無名的山谷中整整躺了七天七夜。這期間,她的意識一直模糊混亂,瞳孔始終渙散無光,她看不見東西,只能透過身邊的溫度變化來判斷日子,她沒有一絲力氣動彈,如果你進入這山谷看見了她,你幾乎都會以為她死了。可是她沒有,她在用自己的靈魂,用自己的心與死亡對抗著。
七天七夜,生存還是毀滅,只在一念之差。
有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已經死去,靈魂脫離瑣碎的軀殼,走入永恆的靜寂,四周徹底而絕對的虛無,無可觸控,無可寄託。她驚駭,卻喊不出聲音,她奔逃,卻無功徒勞。死亡的預先演習,讓她更體驗到生存意義之必須。
在這七天七夜中,她頑強的思考著,頑強的活著,她漸漸悟到了那個她一直想知道的終極奧秘的答案。
既然道本為心,那麼什麼是心?什麼是命?
七天七夜,身在煉獄,煎熬徘徊,就在她用自己的心與死神對抗的程序中,在她的生命懸於一線的這段時間裡,她終於找到了那把開啟真理之門的鑰匙,明白了什麼是心,什麼是命……
以史為鑒,自古以來,那些能夠通透天地的哲思之人,大抵均有過類似的瀕死經歷。正所謂“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比較起體驗過死亡者和未曾體驗過死亡者,其活著的姿態大有差異。前者向死而生,後者為死而生。
七天七夜之後,死神終於無奈的收手。
周身的痛苦逐漸飄散,意識開始回攏,瞳孔也慢慢縮回正常的狀態,待王道一再次睜開雙眼,看清這個世界時,正是清晨時分,天際有寥寥殘星,萬丈朝霞從山頭噴薄而出,火紅的陽光,灑在她消瘦疲倦的臉龐上。
她還躺在那片草地上,努力眨了眨眼,望著無垠如洗的天空,鼻尖聞到有青草的香氣,耳邊依稀聽到蟲鳴鳥叫之聲,她才確定的知道了:她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