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手泡洗了茶盞,放進茶葉,沖了沸水,淺淺的大半杯。那龍井片子底下受了熱氣,一陣子豆奶花香撲鼻而來,葉片在燙水裡如釘子般根根豎起,載沉載浮,滿屋子彌漫的茶氣,好聞。
清風公子雙手捧杯,神色恭謹的送到王道一手裡,說道:“十分的水,沖了七分,剩得三分人情在裡面,是我們臨安人吃茶的規矩。道長昨夜得解珍瓏棋局,不僅圓了先父遺願,也了卻在下一樁執念,此等恩情,永世難忘。”
親手點一杯家中珍藏的清茶奉上,這是南方茶人謝恩的最高規格的大禮數,王道一懂得。
她趕緊站起來也雙手接過茶盞,說道:“公子折煞我了。”
到底是品格清雅的人家,行事不流於俗,小小一杯龍井,個中情義便勝過那些金山銀山的謝禮。
兩人同桌對坐,慢慢品起這茶來。
釅釅的一杯熱茶,湯色碧綠瑩亮,冒著香甜的熱氣,低頭輕呷一口,頓覺滿口生香,清潤微苦,淡而遠,香而清。
清風公子笑道:“道長覺得如何?”
王道一想了想,品評道:“似乎無味,實則至味,太和之氣,彌於齒頰,其貴如此,不可多得。”
清風公子笑開了,贊道:“道長說出了我西湖龍井茶之精妙所在!”他撫著茶罐上的紋路,說道:“西湖龍井茶,要數獅、龍、雲、虎四號為上佳,其中,獅子號又是最絕的,每年茶莊裡也只産得三兩斤,大部分都做了禦茶貢上去孝敬皇帝太後,只留下這麼一小罐,家裡人省著喝。”
王道一笑道:“那我今日還真是有口福了。”
二人慢慢品完一整壺龍井茶,看看窗外,已是傍晚時分,兩人又攀談一陣,氣氛輕松,王道一想起昨日進門前看到的情景,便隨口問道:“清風公子的茶樓格局高雅,怎麼門口不見有對聯掛出?”
清風公子苦笑道:“道長好眼力,在下這茶樓確實缺一副對聯,只是一直沒定好,之前挑了幾幅,正在琢磨,哎,真是苦惱。不如道長幫忙看看?”說著拍拍手叫夥計將幾幅對聯取來。
兩人站起身走到放對聯的桌前參詳,只見有一副叫“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閑,且喝幾杯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再倒一碗酒來。”俗了一點,但還實在。
另有一副“詩寫梅花月,茶煎穀雨春“,雖好,卻是從龍井借得來的,也不妥。
再有幾幅不是太賣弄做作,便是不符題意,十幾幅對聯竟沒一個合適的,也難怪叫老闆如此苦惱。
王道一一一看過一遍,清風公子問道:“道長覺得哪幅好?”
王道一想了片刻,忽道:“費那心思幹什麼,再好的文采,能比得過《詩經》去嗎?不如就用‘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得了。”
清風公子一愣,想了想,道:“那不是《詩經》裡的‘谷風’嗎?正是恰到好處!恰到好處!可惜不是對聯。”
王道一笑道:“世上的規矩,全是人定的。人說‘對’,‘不對’也可以‘對’;人說‘不對’,‘對’也‘不對’了。全看人的取捨罷了,哪有什麼一定之說?”
她說到此處,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與黃蓉之事。當初,全真六子對她們的事統統強烈反對,說她們是“有違天道”,說她們是“淆亂陰陽”,其實,什麼才是真正的天道呢?不過都是人定的罷了。
她早已悟出了“道本為心”的道理,凡事由心發出,恪守良知,不忘本心,精誠所至,便不算違背天理。
可是,這世上有太多的人濟濟於世俗所設下的條條框框,誤以為那些就是絕對的真理,他們堅決維護既定的規矩,抨擊反對任何違背這些規矩的人和行為。
人們創造了規矩,卻也被規則矇蔽了雙眼,成了規矩的奴隸。
她一想到自己與黃蓉之間的過往,便再也沒有耐心在此處呆下去,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無味起來,夕陽的餘暉灑進廳中,催促她繼續上路。
不能再耽擱了,她默默想著。
清風公子不知她心中想法,聽她說出這番話來,簡直兩眼放光,把桌子拍的啪啪響,興奮道:“道長說的……這不是佛理中的‘法無法’嗎?道長此言真是機鋒近禪!機鋒近禪!未想到道長不僅出身道家,竟還精研佛法!哎呀呀。”
誰料王道一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轉身朝他一拱手,神態謙遜,卻是直接辭行道:“叨擾了這麼久,都影響貴茶樓的生意了,我也該去了,後會有期。”說罷,使輕功飄然而去,倏然間便已掠出大門。
清風公子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看起來頗有文士之風的王道一竟是會武之人,愣了片刻,搶步走到門口,遠遠只能看見她道袍剪影略顯焦急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晚霞之中。
他看著那個方向,站了許久,方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道:“這樣淡泊無爭的人,心中也會有那樣深的牽掛嗎……”
也許自古好事多磨難,老天偏偏要跟王道一和黃蓉二人鬧別扭,就在王道一乘著晚霞匆匆離開這座城繼續追尋黃蓉而去的時候,黃蓉卻恰好來到了臨安城中。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今天沒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