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一揹著黃蓉走了半晌,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歌聲。只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的曲兒:“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
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見那人走近,左手提著一捆松柴,右手握著一柄斧頭,原來是個樵夫。
王道一和黃蓉都立時想起布囊上內容,想:“這恐怕就是漁樵耕讀中的‘樵’了。”
只聽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臺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他慢慢走近,隨意向王、黃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頭便在山邊砍柴。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態虎虎,舉手邁足間似有大將軍的風範。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必當他是個叱吒風雲的統兵將帥,心中一動:“南帝段皇爺以前既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只是他歌中詞語,卻何以這般意氣蕭索?”
又聽他唱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聽到最後兩句,黃蓉想起父親常道:“什麼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聲彩:“好曲兒!”
那樵子轉過身來,把斧頭往腰間一插,問過:“好?好在哪裡?”
黃蓉欲待相答,忽想:“他愛唱曲,我也來唱個,‘山坡羊’答他。”當下微微一笑,低頭唱道:“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單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昔日必曾手綰兵符,顯赫一時,是以她便也做一首“山坡羊”來答和他,她唱的這首曲中極贊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以推崇這樵子當年富貴時的功業。只是她現下重傷後缺了中氣,聲音未免過弱,唯有音色依然清脆悅耳。
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首小曲兒果然讓這樵子聽得心中大悅,他見王、黃二人乘鐵舟、挾鐵槳溯溪而上,想來自必是山下那漁人所借的舟槳,心曠神怡之際,當下也不多問,向山邊一指,道:“上去吧!”
王道一不禁愕然,這第二關,就讓黃蓉做一首詩便給過了?不過黃蓉的才思也是太敏捷了點,竟能不假思索就出口成章,辭藻和意義也都恰到好處。
她揹著黃蓉照著樵夫所指方向走去,只見山邊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藤,沿峰而上,二人仰頭上望,見山峰的上半截隱入雲霧之中,不知峰頂究有多高。
王道一解下腰帶,將黃蓉牢牢捆在自己背上,緊接著雙手握著長藤,提氣而上。她攀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間,離地已有十餘丈,隱隱聽得那樵子又在唱曲,什麼“……當時紛爭今何處?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
黃蓉伏在她背上笑道:“道一,依他說,咱們也別來求醫啦。”
王道一專心爬升,也不細想,隨口問道:“為何?”
黃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變作土!治不好,也都變作土!”
王道一啞然,一時也無從辯駁,只得道:“別聽他的。”
黃蓉臉蛋靠在她背上,閉著眼,輕輕唱道:“活,你揹著我!死,你揹著我!”
隨著黃蓉低宛的歌聲,兩人已鑽入雲霧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唯有手中長藤還看得清。王道一聽著她這歌,手上頓了一瞬,不言,繼續上爬。
黃蓉看看四周,嘆道:“眼前奇景無數,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場奔波。”
王道一終是忍不住,道:“蓉兒,你別再說這些死啊活啊的話了,成不成?”
黃蓉低低一笑,往她後頸中輕輕呵氣。王道一隻感頸中一陣癢意,忙叫道:“蓉兒,你再胡鬧!我一個失手,咱兩個就得一齊摔死了。”
黃蓉笑道:“好啊,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啊活啊的話了!”
王道一失笑,無話可答,專心爬繩,過了片刻,說道:“你倒說對了,這裡的景色的確是美,以後我便想尋一處這樣的地方與你住下。”
黃蓉笑道:“做些什麼?”
王道一想了想,答道:“隱居一方,傳道授業,教教學生什麼的。”
黃蓉笑道:“那你可就是女夫子啦。”
王道一也笑道:“嗯,那你也就成了夫子的妻子啦。龍兒該叫你師孃的。”
黃蓉咯咯一笑,輕輕在她後頸上吻了一下。
王道一呼了口氣,嘆道:“薄田,美酒,佳人,人生之至樂也。”
可惜生當亂世,誰都不可能過完全逍遙的日子。
黃蓉笑了笑,還想與她再說笑一番,卻突見那長藤向前伸,原來已到了峰頂。
王道一揹著黃蓉剛踏上平地,猛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山石崩裂,又聽得牛鳴連連,接著一個人大聲吆喝。王道一負著黃蓉,循聲奔去。
只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吽鳴,只見那牛仰天臥在一塊岩石上,四足掙紮,站不起來,那石搖搖欲墮,下面一人雙手托住岩石,只要一鬆手,勢必連牛帶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
那人所站處又是一塊突出的懸巖,無處退讓,縱然捨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壓將下來,不是斷手,也必折足。瞧這情勢,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將下來,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處,搶著去救牛,卻將自己陷入這狼狽境地。
黃蓉打量片刻,笑道:“適才唱罷‘山坡羊’,轉眼又見‘山坡牛’!”
那山峰頂上是塊平地,開墾成二十來畝山田,種著禾稻。黃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耕’了。這頭牛少說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來也不在那牛之下,雖有一半靠著山坡,但那人竟能穩穩托住,也算得是臀力驚人。”
王道一慢慢將黃蓉放在地下,怕那人支援不住,便走過去幫他。走到近前,運力幫那人將大石撐住了,說道:“我幫你撐一陣,你去牽你的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