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傑像機器一樣刷著牙,又朝身後一瞥,發現他身後晾毛巾、浴巾的槓子上像是在他不知道的一個時間點上悄悄地、默默地多出來了一條顧孝成的毛巾與一條顧孝成的大浴巾。那浴巾天生是一種全脂奶粉才有的那種帶著一些鵝黃色調的乳白色,而且上面有一顆巨大的紅心,方傑皺著眉在想著,顧孝成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怎麼將有那顆巨大紅心的一面折了朝外?因為他那浴巾就掛在方傑的浴巾旁邊,這樣四四方方又規整地將那心折在最外面,不知怎的,顯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曖昧。
方傑忽地由心底生起了一種恐慌,他覺得自己的家像是被一種不知名的奇怪又強悍的外來物種入侵了,就像那種入侵中國的巴西龜又或是入侵美國的中國鯉魚一樣,今年往河裡投入三四隻又或是三四尾,明年就發現整條河裡全是它們。
方傑心中沒來由的又是一陣恐慌,想著:完了完了,外來物種入侵了,地球要毀滅了……家園要保不住了……
他腦子也在恐慌中變得糊塗了,想出來的話也是那樣地前言不搭後語,甚至顯得十分滑稽。他又猛地一轉頭,看了一眼顧孝成浴巾上那個十分風騷且豐豔的紅心,他就覺得自己的整個胸腔裡頭像是颳了一陣很強勁的龍卷風,而他的心髒就變成了一個在強風裡被鬆鬆扣上的鐵皮門,訇訇作聲,不停前後與門框拍打著。
他快速地把口中白沫吐掉,用水漱了漱口,再隨意用水抹了把臉,轉身在他毛巾上擦幹了後,就洶洶地上樓去了。他忽然有一種想找那人理論的沖動,可又不知道要理論些什麼,所以在房門外,他又剎住了腳,彷彿在猶豫著自己要以一種什麼姿態走進房門去。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這肯定是日增月益的一個變化,房裡那有著小媳婦臉的賤人一定是趁著他忙工作的時候,將他家裡那點東西都運了過來,還趁著他不注意時把它們一點一點收納擺放好。
方傑怪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一直沒注意著這些生活上的細節,倒像是倏地一下變出了戲法兒似的,他自己生活的地盤就這麼被侵佔了。而事實上是,照理再過一個多星期,等到了三月二十二號那一天,房裡那小媳婦臉賤人就該去拆石膏了,而拆完了後他就該生活自理了。再接下來的一個半月,雖說他不能做什麼劇烈運動,可是正常走動是完全不應該有問題的。這就意味著,再過一個多星期,那人就該搬回他自己家的,可現在他卻像螞蟻搬家似地往他這裡搬運來這麼多東西又是怎麼回事?
方傑現在在房門外雖說依舊臉色不善,可是卻放下了一點氣勢,不像剛剛像踩了兩只風火輪似地一路沖上樓時的樣子了。
他擰開那隻銀色的球形門鎖,開了門進去,卻發現那人還在睡著。就在床上轉側了一下,側著身子閉著眼,也不知是睡死了還是半醒的。
方傑忽然感到一陣的無奈。這種無奈就絕對像中國公園管理人園面對巴西龜、美國環衛人士面對中國鯉魚、日本漁民面對巨形水母時的無奈,是如出一轍的,就是: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殺之滅之,還是聽之任之?
方傑看了他的側身一眼,繞過床頭,走到他床西面的那個收納櫃前。
方傑這間房裡的傢俬擺設十分奇怪,那張床是用最便宜的實物製成的木板床,色澤是極淺的原木色——接近那種最淺的白楓木色,上面油的漆是環保清漆,床頭板與邊框、床腿都是平整的,直直地下來,除了木頭本身剖面的紋路之外就一點雕刻紋樣都沒有了。就像那種三星級的民宿裡頭的床一樣。
而他那張寫字臺卻是栗子木色的,是一種很深的棕色。
可再到他房間裡這個床頭櫃,卻又是人家那種擺在辦公室裡的儲藏櫃,材料是灰白色的冷紮鋼板,倒是夠長夠寬,由上至下一溜六個大抽屜,用來放東西倒是很夠用的。就是這樣子的櫃子擺在臥室裡面太怪。是他老去拿貨的一家廠裡不要了、最後給他的。剛拿回來時,抽屜上的右上角還貼有一些已被撕去卻仍有殘留的標簽,他給裡裡外外抹了一遍,還用酒精消毒片將那些白貼紙與黑膠的殘留都摳掉了。
這一隻冷紮鋼板的櫃子放在他臥房裡已經夠顯得滑稽了,可更滑稽的是,他竟然這時才注意到它上面現在已被擺上了一個相框,相框裡放的是顧孝成的畢業照。相框旁邊是一隻小企鵝,好像是用那種水晶短毛絨做的外皮,裡面填充的應該是三維pp棉——他做文具這一行的,對材料什麼的還算是懂的。方傑將那企鵝拿在手裡,摸了摸又捏了捏,覺得軟軟的,同時又脹鼓鼓的。他將這企鵝公仔倒過來,湊近一看它平滑的白色底座,上面形成一個圓環狀地寫著什麼什麼university,前面的他沒看懂,就認識一個“大學”的那個英文詞,他估計這應該是顧孝成的畢業紀念品。
他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將這充了pp棉的飽滿結實的企鵝塞到顧孝成嘴巴裡面去。他不是很明白這人就過來住這麼幾天,為什麼連畢業照和畢業紀念品都一併挪來了他家裡,還放在他這一側的這只床頭櫃上。
這簡直是明目張膽的入侵!
他拿拇指與食指形成了一個環,正好“掐”住了那企鵝的脖子,然後旋身一坐,就那樣有點頹然地坐在了西邊床邊上,又是那樣地整個身體往下一挫,肩膀往下一坍。彷彿有一種對現狀的難以理解。
這時在東邊睡著的顧孝成轉了一下身,徹底地翻到了西面來。彷彿是這時他才注意到方傑正坐在床邊上,再看仔細了一點,就看到方傑右手裡好像正“掐”著他那隻企鵝。
他有些茫然似地將眼睛睜開了些,依舊是惺忪的樣子,問方傑:“幾點了?”方傑像根木頭似地說:“可能都六點半了吧。”顧孝成應了一聲:“哦。”接著他又問:“你早上衣服都洗好啦?對了今天晚上別忘了買一盒牛奶。今天早上熱牛奶的時間別太長,昨天牛奶上都浮了一層奶皮了,今天有點出氣泡就收火。”
方傑之前是想著,等他一醒過來就要問他回家拿東西時幹嘛要把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像是畢業照、籃球服等等都“夾帶”過來。可等他真醒了,開始了一連串的“吩咐”之後,方傑忽然有一種無力感,覺得質問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可他心中又暗自悔恨當時他在家拿東西裝袋裝包時,自己為什麼不留心看著。可是這種事情誰會留心,人家是在人家家裡拿東西,難不成還怕他夾帶私逃嗎?可事實證明,就算人家拿的是人家自己的財物,也是得留一個心眼的,因為人家會拿了自己的財物跑到他家裡面來,全擺放上,繼而侵佔他的地盤。
方傑已在想象之前這些日子裡當他在樓下工作,用re dra那個其實很複雜、會用得人頭昏眼花、比photoshop複雜得多的軟體設計一些樣板時,這賤人一定臉上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在樓上把他用來裝東西搬運的包與袋子裡的東西——那些埋在包底的“神秘”物品一樣樣掏出來,再一樣樣地在他房間裡歸著好。
方傑此刻心中有東西在打架,一方面是想將企鵝一下塞進那個正“吩咐”他事情的人的嘴裡,然後旋身站起來,大聲質問他“你就住這麼幾天,把你這些零零散散的無關東西全搬進來幹什麼?”一方面又想著不如忍得這一時,然後到了一個半月之期,就將這個到時已拆了石膏的人與這些零散東西一併扔到外面大街上去。而到時候,他是不會幫他再把這些東西搬回去的。
他又想到這些日子裡,他晚上九點多陪著他回家一趟一趟地往這邊搬東西,拎東西——因為他總說有些東西只有他自己的他才用得慣,哪裡知道其實都是這些東西。簡直是幫助他來入侵自己的地方。反正到時候一併給扔出去——連人帶物給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