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鼎北王從王妃院子裡出來後,便徑直來到了自己的書房。而此時的書房內,一位荊釵布衣的女子正立於案邊,仔細瞧著牆壁上一幅塞外風光圖出神,想是已在此處恭候多時了。
“勞玄先生在此久候,小王深感慚愧,還請先生見諒。”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鼎北王爽朗的聲音驀然打破一室沉寂,但卻未能引得女子回首一顧。直到他近得身來,女子方悠然轉身,微微一禮,可又被他當即制止住。
“玄先生莫要多禮,您這是要折煞小王了,先生快請落座。”鼎北王上前將女子扶起,十分客氣的說道,繼而親自將她引至一張太師椅上落座,末了還倍加關切的說:“先生若是看得上小王的這幅塞外風光圖,大可拿去放在房間內細細賞玩。”
如此禮遇,雖比不得劉玄德三顧茅廬,但也足夠令人感恩戴德了。然而,那玄先生不僅未表現出絲毫感激,還想都不想就淡然推辭到:“多謝王爺抬愛,在下不過是看到這幅畫想起了一些舊事罷了,對於畫作本身倒說不上多麼喜愛。倒是王爺....”
玄先生話音一頓,話鋒立轉:“恭賀王爺如願以償,喜得天府命星!”
果然!聽到自己的預感被證實,鼎北王心中一震,頓感五味雜陳,連帶著本來閑適自如的神色也變得複雜難辨起來。
說起來,尋常家族若能得一位皇後降生,必得闔族歡天喜地、大肆慶賀。可是,對於鐘鳴鼎盛數百年的獨孤世家來說,王侯將相、妃嬪媵嬙早已數不勝數,皇後之位自然也是不足為奇的。
更何況,獨孤判自己的胞妹便是當今聖上已薨逝的元後,所以比起過眼雲煙般的富貴榮華,他見得更多的反而是那些深藏其中令人防不勝防的陰詭伎倆,而這也是他對此等後命之說沒有半分欣喜的原因之一。
當然,並非主要原因,因為在他看來....
“除此之外,先生可還有其它高見?”鼎北王驀然開口詢問,令玄先生有些始料未及。但是,也正是隨著這個問題的提出,玄先生那漫不經心的神色竟然逐漸變為興致盎然,隨即還不假思索的反問“王爺何出此言?”讓鼎北王心下立馬有了計較。
“縱觀古今,榮登後位者千千萬萬,天命所歸者卻不過了了。若無羋後、呂後、武後之能,何以配得天府星命?故而小王私下猜測,小女之命怕也不會如此簡單。再者,若小女的命格僅此而已,請區區欽天監批命即可,哪裡能請得動先生大駕,所以還想請先生為我解惑。”鼎北王目光炯炯的看向玄先生,語氣幾近篤定的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想。
而另一邊,玄先生見他既已猜到這等地步,心中贊嘆的同時,知道無需再有所隱瞞,於是亦毫無保留地獻上今晚的點睛之筆:“天府星耀,紫微同輝,鳳凰涅槃,澤恩寰宇。浴火鳳凰橫空出世,本來應該是千年難遇的祥瑞,可偏偏出現在這煞氣森森的鬼月陰時。所以,這團相併而生的涅槃之火,怕不是來自天庭的太陽真火,而是出自地獄的紅蓮業火!”
紅蓮業火?!聽到這個詞,鼎北王腦中立馬浮現出女兒脖頸後方那塊火焰形狀的紅色胎記,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世人都道紅蓮業火出自地獄,擁有焚天滅地之能。可如今的大楚天下早已危如累卵,哪裡還經得起這毀天滅地之力?如此這般,那豈不就會被.....
鼎北王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玄先生,但話已至此,一切都已不可言說,故而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再無後話。
一刻鐘之後,王府西面的長恨居。
玄先生謝過將她送回的侍者,盡量放輕腳步,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可不曾想到,還是吵醒了本應在床上香甜入夢的小男孩。
“娘,你去哪兒了?翰兒醒來見不到你,好害怕。”軟軟糯糯的聲音奶聲奶氣,微微嘟嘴的樣子委屈至極,那是一個漂亮到令人嫉妒的孩子。四五歲的年紀,肉肉的身形,一頭烏黑如墨的小卷發俏皮可愛,更把白裡透紅的嫩膚映襯得可以欺霜賽雪。大大的眼睛如星子般閃亮,仔細一看居然還流淌著幽藍幽藍的光。筆挺的鼻子,紅潤的嘴唇,再加上若影若現小梨渦,神仙座下的小童子亦不過如此。
只是,卻是一副不合時宜的匈奴人樣貌。
話說,自六年前匈奴南下入侵中原,中原人從此聞匈奴色變,皆恨不得切其肉以啖之。所以,即便這小男孩長得再可愛,恐怕也難以讓人開懷。
當然,身為其母的玄先生除外,只見她一進門就將兒子輕輕抱入懷中,親了親他粉嫩的小臉蛋,忙不疊地安慰道:“翰兒乖,翰兒不怕。王妃姨姨剛剛在生小寶寶,娘過去看了看。”
“那王妃姨姨生了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童稚的聲音緊接著問。
“是一個漂亮的小妹妹。”玄先生耐心回答,隨即便聽見兒子興奮的聲音:“那真是太好了!王妃姨姨一直說想要生個和翰兒一樣漂亮的小妹妹,娘明天帶翰兒去探望她們可好?”
“.....”這回慈母玄先生沒有爽快的答應,反倒皺起眉頭,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其實,她何嘗不知道鼎北王夫婦待他們母子不薄,兒子的請求更是合情合理。但是,為了鼎北王今夜的請求,他們已經在長安逗留了太久太久,久到有人可能已經獲知了他們的蹤跡。所以,為保萬無一失,他們明天必須悄無聲息的離開。
“翰兒,明日一早娘就要帶你離開這兒。”玄先生思忖片刻後,還是決定忍痛拒絕兒子。畢竟在一個母親看來,孩子的安危才是高於一切的。
而那廂,翰兒聽到母親這樣說,心中即便遺憾,還是乖巧的點了點頭,繼而在稍稍猶豫過後,小心翼翼的問:“是那群追我們的人又來了嗎?”
“不,暫時還沒有。”玄先生立即回答,生怕給孩子帶來任何不安全的感覺,只是聲音裡卻夾雜著絲絲顯而易見的愧疚。
這些年,翰兒隨她四海為家、東躲西藏,尋常孩子應有的幸福童年未曾享受分毫不說,還經常因為相貌被他人指指點點。雖然他自小聽話懂事從不計較,但她這個做孃的哪裡忍心?若是他在他爹身邊的話,或許....
思及此處,玄先生第無數次忍不住問兒子:“翰兒,娘讓人送你回你爹身邊好不好?”
“不...不要...嗚嗚嗚....”玄先生話音一落,充滿哭腔的拒絕聲立即傳來,緊接著就是翰兒可憐兮兮的哭訴:“娘這是不要翰兒了嗎?翰兒聽話,翰兒不去看王妃姨姨了。翰兒只想和娘在一起,娘不要拋下翰兒,嗚嗚嗚....”
眼見著孩子眼淚決堤,玄先生好不心疼,只得又一次打消這個念頭,並再三向他保證不會將他送走。可即便如此,翰兒還是不放心,緊緊摟著母親的胳膊,怎麼勸也不肯松開,直到濃濃的睏意襲來,才終於在母親的懷中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