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談朋友了?”
一陣幹冽的寒風冷不丁鑽進眼底,差點逼出眼淚。我別過頭,揉了揉眼皮:“沒有啊。”溫熱的液體揉化在指頭,放下手,對上我媽的眼睛,我下意識追補了一句,“怎麼可能?”
她目視前方,今天大霧,幾十米外的人像水灰色的幢幢鬼影。我笑了笑,又覺得這笑聲太突兀,立刻收住:“為什麼這麼問?”
“我看你屁股上有釘子似的,坐不住,天天往外跑。你都跟誰出去?”
“不是跟你說過嗎,孟潛聲,關庭,有幾次是徐苗和其他幾個高中的同學。”
“你跟關庭真的沒談朋友?”
這回我真憋不住笑了:“怎麼可能!”
“她爸不是生意做垮了嗎,你還跟她一起玩兒?”
“媽,你這是什麼話,我跟關庭玩兒得好跟她爸有什麼關系。”
“不是這個意思,你跟她玩兒是沒關系,但是聽我跟你說,你千萬不準借錢給她。聽見沒有?”
“我能給她什麼錢?我爸有幾張卡我都不知道。”
“你看你,我就跟你說兩句,又拉著個臉。也不知道你這脾氣是遺傳誰,跟林黛玉似的,心眼兒比針尖還小!”
我閉緊了嘴。
霧裡的水氣重得幾乎能覺出顆粒感,像無數顆水銀在空氣裡來回滾動,簡直讓人煩透了。
大舅兒子的婚禮在萬華酒店辦。萬華酒店是老牌的四星,看得出來一向節衣縮食的大舅是下了血本了。酒店門口照例停著各色名牌汽車,沒有裝飾,我正奇怪,下一秒餘光就瞥見接近拐角的地方停著幾輛紮著鮮花彩帶的桑塔納。酒店門口豎著一塊牌子,寫著“李陽暉先生與孫嬡女士新婚之喜 請上三樓大廳”。
沒一會兒,姨媽舅舅們到齊了,之後客人陸續來了,大舅、舅媽和兩位親家忙得不可開交。我媽站在門口招呼,盡心盡力地像是我要結婚。盤子裡的喜糖全都裝進了紅色的小口袋裡,我立在鋪著暗紅天鵝絨桌布的迎賓臺邊上,無聊地把這堆印著大紅雙喜的小紙包碼得齊齊整整,壘在香煙的旁邊。
“你在這兒悶著幹嘛,去跟你媽招呼客人啊。”
四姨走過來,細長的眉毛吊得老高。她笑得時候總是隻有一邊嘴角揚起,彷彿隨時都在譏諷別人,雖然這並不是她的本意。我喊了聲四姨,還是沒動,說:“我都不認識,招呼不來。”
“你還真是越讀書越悶了,跟人打交道都不會了,小心讀成個書呆子!你現在不學著點兒,以後畢業出來到社會上,看你怎麼辦。”四姨一努嘴,“跟你哥道喜沒有?快去。”
“四姨。”
表哥牽著新娘過來,喜氣洋洋地招呼道。四姨笑得兩邊嘴角揚得一般高了,說真帥,新娘子今天漂亮得很,沒來得及多說,就被大舅媽叫走了。我叫了聲表哥,新娘子一臉好奇地盯著我,表哥介紹說“這是我二姨的兒子,我表弟何遇君”,我叫了聲“嫂子”,新娘子笑得圓臉上的兩隻眼彎成兩線,連連說你好。
兩人挽著手去外面接客人,我聽見她問:“為什麼你家二姨過了是四姨?不該是三姨嗎?”
表哥說:“二姨底下原來有一個三舅,小時候被河淹了。”
新娘子說:“你家親戚真多。”
表哥說:“人多可鬧騰了。”
無聊極了。
席上互不認識的人們拘謹坐著,直到開席,廳內的氣氛才熱絡起來。我坐在桌邊剝瓜子,表嫂孫媛的父母甫一落座,舅舅姨媽們紛紛站起來道喜敬酒,我也跟著起身端著酒杯敷衍湊數。
這頓飯吃得格外久,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各家的事也聊了個底朝天。新人敬完酒回來,在我們桌添了兩個位置,大夥兒又是好一番恭喜。孫媛的父親是個小學老師,跟大舅說:“你們家人多,熱鬧哇!我家原來想都不敢想有這麼一大家人坐在一起。”
大舅笑呵呵擺手:“沒有用!小孩兒都大了,難得回來。”
她父親看到我:“噯,這個是——”
我媽笑道:“我兒子,悶不吭聲的。”
我笑了笑:“孫伯伯好。”
孫伯伯問:“現在讀書還是上學啊?”
大舅紅光滿面道:“人家有出息,讀研究生!”
“噢,研究生,好好好!”孫伯伯跟大舅又碰了一杯,“下一次就輪到你啦。”
我媽搶道:“還早得很,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去了。”
“你看你兒子長得又好,文憑又高,在學校裡慢慢兒挑嘛,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