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姑姑家的鑰匙,下午幫她把雜物室的東西清理掉。來收東西的大爺跟姑姑很熟,兩人早就定好了時間的。
經過高中大門,遠遠望見姑姑家的小區門外,有幾個小孩兒不怕冷地蹲在地上玩卡,手裡金銀閃閃的,旁邊幾步外站著孟先生,兩隻手抄在衣兜裡,專心致志地看他們玩兒。
孟先生剛滿二十一歲,但皺緊眉頭不笑的時候,乍一看卻像個神態冷漠而疲倦的大人。
關庭說一個人比真實年齡看起來精明成熟太多不是件好事,說明這個人比同齡人倒了更多的黴。人是不栽跟頭不長記性的動物。
孟先生一家一直住在那棟樓裡。繼母丁阿姨和他父親也時常吵架,丁阿姨指責孟叔叔眼紅別人做生意發大財,然而自己沒本事,折掉了打算用來買新房子的大半本錢;孟叔叔怨怪丁阿姨對公公不聞不問,反而偷偷拿他的錢貼補自己父母,一個家亂得像豬窩。
孟先生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屋子。不是幫忙分憂,因為他見不得又髒又亂。
不收拾我寧願睡大街,他自己說的。
孟叔叔和丁阿姨兩人在家摔杯子摔碗摔鍋,除了動手,大約因為丁阿姨是個常年板著臉不好惹的高大女人。前年我去過一次他家,全然變得像每一個為生計奔波的普通屋子一樣,只有孟先生的臥室還固執地維持著當年讓阿姨打理的簡淨模樣。眼前的屋子和我記憶裡的突兀重合,像一隻被釘錘撐得變形的絲綢袋子。
然而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讓阿姨那樣的不是,太有情調,那不叫過日子,叫演戲,窮講究。
從小大人們就愛這麼諄諄教誨。
姑姑要處理的舊貨五花八門,有舊衣服,舊報紙,紙板,泡沫板,舊書,甚至還有幾大塊生鏽的鐵皮,連客廳裡壞掉的舊電視也不打算修,直接賣掉。
回收廢品的大爺忙著稱重打包,我和孟先生把裡間的紙製品一摞一摞地往外搬。不知道姑姑這些東西平時都藏在哪兒,簡直像憑空鑽出來的。很多舊雜志和舊書上長滿白綠色的毛茸茸的黴斑,暗黃的書頁摸上去潮漉漉的。孟先生隨手翻開一本《易蔔生精選集》,說:“挺可惜的。”
我說:“姑姑要留著的書都在隔壁那間大書櫃裡,這些都是要清的。你要想什麼就拿回去,就是懶得收拾,全生黴了。”
孟先生低頭一看,才發現摸了一手灰:“算了。”
我拿過他面前那本,收腳時不小心踢倒了旁邊的一小摞書,多米諾骨牌似的全斜倒在地,還有許多脫掉的書頁飛出來。我的腳尖尷尬地立在那裡,孟先生把我趕開,蹲下去把那些散頁拾回來。
我走到客廳讓人等一等,忽然聽孟先生叫我。探頭進去,只見他拿著張相片,問:“這張照片上是你姑姑嗎?”
我接過一看,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裡的姑姑。她模樣沒大變,只是年輕得多,看上去還略有孩子氣,短頭發,穿一身幹部裝,肥褲子,抿著嘴笑。旁邊緊站著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戴眼鏡,國字臉,像是個老師之類。背景看不出是哪裡,也許是公園,相片上白色的裂紋深深。翻過來一看,後面寫了一排模糊的鋼筆字。
“龐瑞國贈何儉芳,一九七二年”
孟先生問:“這是誰?”
“不知道。”我說。
“夾在書裡的。”他指了指面前那本書。
“留著吧,我還鑰匙的時候拿給姑姑。”
“等下學期拍畢業照的時候,我們倆也照一張吧。”孟先生提議,“過個四五十年還可以緬懷青春,想當年我們何獾也這麼帥過。”
“去,少來涮我。”
孟先生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抱著玩具老虎哭那張?我媽多洗了一張送你,後面不也寫了個‘贈何遇君小朋友’?”
“怎麼淨掀我老底?”我作勢要捶他,“那畢業照上你也得寫個‘孟潛聲贈何遇君’。”
孟先生抱起一摞舊報紙出去,滿口答應。
後來畢業時我們兩個確實單獨照了相,只不過相片背後幹幹淨淨的,什麼都沒寫。我不記得為什麼,也許是太忙忘記了。
作者有話說:
這次大學部分是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