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花臂陳第一次見面就在那天晚上。
她真名叫陳碧樺,由於在酒吧駐唱都用英文名gigi,所以外人一般只叫她小吉。她身上總揣著張假身份證,因為她說真名比處女膜還寶貴。
花臂陳比我還大兩歲,當然不是處女。十四歲破處,上床物件是琴行裡教她彈吉他的男老師。“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媽的。”花臂陳使勁嘬了口煙,薄霧從她的口鼻一齊逸出來,在半空變成冶媚的幽藍色,五官模糊的臉如同嗆水的小牛犢子。
花臂陳的處女膜雖然英年早逝,但她一直以處女自居。靈魂和精神純潔的女人都是處女,貞操不在陰道裡,她總愛這麼說。
花臂陳有條名副其實的花臂,一整條左臂被刺青蓋滿,不知道紋的到底是天使還是惡魔,栩栩如生的面孔簡直是辟邪利器,只能瞧出背景是一副紋飾複雜的十字架。花臂陳特別得意,說這圖案是她親自設計的,一個勁兒讓我猜有什麼含義。
我想了想,恰好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走過,香水味燻得我打了個噴嚏:“十八羅漢?”
花臂陳憤怒地把酒杯拍在桌上,斥責孟先生擇偶的眼光太差。
她自稱對孟先生一見傾心,見第一面就問願不願意讓他當自己的男朋友。孟先生問為什麼,花臂陳說因為你長得像我初戀。
我很久以後才知道,但凡長得漂亮,學歷好,頭腦又精明的男人,花臂陳都覺得像她初戀。
你問花臂陳怎麼知道孟先生跟我攪在一起的,這要說回到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
已經入秋,夜裡涼幽幽的,然而穿著外套坐在室內又覺得悶熱。我們坐在一家店面極大但仍舊人滿為患的大排檔裡,油膩膩的木桌亮得能當鏡子照,關庭正在對著桌子檢查睫毛膏有沒有暈開。忽然一陣涼颼颼的夜風刮進堂裡,花臂陳就在這陣夜風裡揹著把木吉他殺氣騰騰地走進來,吉他從背後卸下,脫掉沒係扣的薄襯衣,一整條花臂露出來拍在桌上,連著細腰的屁股往下一沉,大馬金刀地坐在我和孟先生對面的空位上。
附近幾桌的人短時間內都被這派頭鎮住了。她用城樓上檢閱的目光打量了我們,對關庭點點頭:“你朋友?”
關庭說是,說了我和孟先生的名字,那語氣跟報菜名似的:“這個是茭白炒鱔絲,這是紅燒獅子頭,你嘗嘗哪個好。”
花臂陳喝了口濃尿顏色的粗茶,仔細看了看我,點點頭;又看了看孟先生,點點頭,再看幾眼,忽然定住,從眉心向外掀起波瀾:“你願不願意做我男朋友?”
我心裡警鈴大作。
兩個鐘頭後,我們在花臂陳駐唱的酒吧裡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我完全斷了片兒,據孟先生說,我舉著酒瓶子跟兩個醉醺醺的女酒鬼稱兄道弟,如果不是他拉住,我肯定被她倆拖進女廁所去了。
關庭說要聽esie的歌,花臂陳立馬唱了一首《紅》,但因為跟我們玩得太興奮,到後面徹底跑調,詭異得像野貓叫春。不過沒人在意,所有人都在喝酒,大聲說話,尖嗓怪笑,另一頭小舞池裡的搖滾樂震得心肝脾肺滿地亂滾,醉漢眨眼的聲音比酒杯碰撞更震耳欲聾。
花臂陳跳下椅子跑到我們的卡座,關庭把桌上花瓶裡插來假裝情調的玫瑰抽出來送給她,玫瑰已經凋了小半,根莖在水裡泡得脫皮,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腐腥臭味。花臂陳被這味道燻得差點嘔吐,觸電似的趕快扔掉,在密集的鼓點聲裡大聲說我們來猜拳,誰輸了脫一件衣服,贏了就親一口孟潛聲。
我東倒西歪地一屁股坐在孟先生大腿上,強烈反對,孟先生摟穩我,附和表示自己已經名花有主。花臂陳尖叫一聲“我操”,反過去擰關庭,說兩個都不能泡你帶來擺櫥窗?關庭醉得兩眼迷濛,不知道聽成了什麼,也往孟先生腿上坐,酒氣沖天地說:“我、我怎麼不敢泡?”
孟先生哭笑不得,把她推開一尺,往群魔亂舞的舞池一指:“泡男人去那邊。”
花臂陳連連搖頭,拉著關庭坐下:“那邊沒一個好東西,我見多了。”
關庭躺在她的花臂上,指著我們:“這兩個,好、好東西。咱們姐妹一人,一人一個,分了他。”
花臂陳哈哈大笑:“你心還挺黑。”
關庭點頭如搗蒜:“心不黑,掙不了大錢。你、你看我爸就不行,我媽——”她伸出手,豎了個大拇指,又要拿酒,孟先生說別給她喝了,花臂陳就奪過她手裡的酒灌進自己嘴裡。
關庭說沒錢不行啊,錢是人的膽。花臂陳就笑,說你還能缺錢?關庭說不一樣,有人一輩子就指望十萬塊做個小生意餬口,有人剩一百萬就絕望得要跳樓,人的追求不一樣,不能這麼比,比如你非要說“男賽劉德華,女勝林青霞”才算有個人樣,那咱們都別活了,排隊跳護城河去。
花臂陳點了根煙,說你說得對。
“你看我媽,”關庭打了個酒嗝兒,一字三晃地說,“為了拿到我爸手裡那五十萬,專門找她那個專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朋友幫忙,抓我爸跟他女朋友簡阿姨的出軌證據。你說,他兩口子早就不一塊兒過日子了,就因為錢的事兒扯了幾年皮,平時互相除了錢和生意別的都不問——我媽連我都不問。那律師也有點本事,最後判下來那五十萬還真到我媽兜裡了,還有上青路那套房,飛南大道那兩套鋪面……把我爸跟簡阿姨掰吹了,她倒跟那律師一個戰壕裡蹲出感情了,轉頭倆人還扯了證兒。好家夥,一個會打官司,一個會聚財,了不得啦。
“說來也怪,離了婚沒多久,我爸生意就開始不順,這兒虧錢,那兒合夥人資金出問題……他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說當初跟我媽談朋友的時候倆人一塊兒算過命,說我媽旺夫。我爸開始借錢做生意,掙了點小錢,後來我媽跟他一起,眼看越做越大……他這麼能耐,怎麼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花臂陳發了好一會兒悶,全程目光灼灼地盯著吧臺後面調酒的小哥,說:“做生意腦子得清楚,腦子渾了就要壞事兒。”
關庭拍了拍她的手臂:“你說到點子上啦。人,人嘛,越錯越急,越急越錯,你說我爸那老糊塗,小半輩子都在生意上打滾兒過來了,怎麼還栽跟頭呢。做生意都是人精變的,看你不行了,都不來往,翻……翻身真比登天還難。何遇君,你,你爸是不是好久沒跟我爸聯絡了?”
我早就靠在孟先生懷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