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裡的聲音誇張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審美産物,但我必須容忍它,此刻我需要這些聲音掩蓋浴室裡熱氣騰騰的的水流聲。
五感突然間敏銳得近乎鋒利。樓下一對中年男女正在對罵,每句必以“你他媽的”開頭,如響雷炸開,毫無前兆,冷不丁響起,震得人頭皮發麻;女人滔滔不絕,恰似暴風驟雨,一浪高過一浪,最後幾乎讓人以為她下一秒就要放聲高歌了。對罵喘息的間隙夾雜著清亮的狗叫,肯定是那隻壞了一隻眼的京巴兒,逢人又吠又咬,但只要人氣勢洶洶地走近,它就會嗚嚥著落荒而逃,色厲內荏的畜生。夜色深處依稀還有酒瓶碰撞的脆響,清酸的酒精氣味忽然在鼻端浮動,那是一種厚重,泛著泡沫的,暗綠色的香氣。
我抓過孟先生扔在沙發上的羊毛圍巾,把臉埋進去,深深吸了一大口氣。
細軟的羊毛纖維裡的味道就像星星,一顆一顆的,一下子突然出現,一下子又消失不見。
“我洗好了,你去吧。”
聲音響起的瞬間,我手裡的圍巾逃命般地飛了出去,劃過一道冷酷的拋物線,末了柔弱無骨地躲進沙發另一頭的凹陷處。
我心裡久久回蕩著樓下那句“他媽的”。
孟先生表情奇異,彷彿看見自家養的豬開口說話了一般:“你在幹什麼?”
“把衣服掛起來,”我低頭去撿圍巾,“聽見你出來,嚇我一跳。”
“沒事,我自己來。”
他接過圍巾和外套,掛在門口的衣架上。期間我再三偷窺他的臉色,確認他沒有瞧出端倪,終於暗自鬆了口氣。
我進臥室時,孟先生已經把床鋪好了。
我習慣睡大床,所以我媽當初給我選的雙人床。兩床被子各據一邊,中間尚且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孟先生已經躺好了,見我遲遲不動,撐起腦袋說:“大門我已經鎖好了。”
我點點頭:“哦。”
“上來,我好關燈。”
我懷著一種近乎壯烈的心情掀開被子,彷彿是被大蒜逼回棺材的吸血鬼。見我躺好,孟先生才伸手關掉了床頭的臺燈。
黑暗立刻吞沒了一切。在溫暖幹燥的空氣裡,我又聞到了那種酒氣,潮濕的,暗綠的,蠢蠢欲動的。
“你今天喝了很多酒?”我問他。
“沒有,就幾杯。怎麼了?”
“沒什麼,我就問問。”
他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房間裡安靜下來,酒味終於漸漸消散,我的心跳似乎也慢慢回到了正軌。
大約過去了有那麼一段時間,床那邊一動,孟先生翻了個身,似乎是面對著我,這使我不自覺地偏了偏頭。
他輕輕叫了我一聲。
我答應道:“嗯?”
孟先生說:“跟我說生日快樂。”
我沒反應過來:“什麼?”
他又重複了一遍。
這回我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卻更疑惑了:“今天在學校不是說過了嗎?”
“以前都是你陪我過生日,每年你都第一個跟我說生日快樂。我從沒過過這麼熱鬧的生日,也沒有見過這麼多人祝我生日快樂。我很高興,但是你不在,我又覺得很遺憾。”孟先生微微嘆了口氣,“我生日馬上就要過了,所以想讓你來收尾。”
這話彷彿一大把棉花梗在喉嚨裡,我忍不住偏頭看向他,只看見一個似有若無的輪廓。
“對不起。”我低聲說,“生日快樂。”
“為什麼要道歉?”孟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新的一歲的第一天是你陪我過的啊。”
我覺得自己快被他說出心髒病了,整個房間裡都回蕩著鼓點似的心跳聲:“孟潛聲,你說話真肉麻。”
孟先生認真地問:“真的?那我以後不說了。”
我脫口道:“我沒說不準你說啊!”
“你還真的信啊。”
孟先生悶聲笑起來,充滿了奸計得逞的得意。
哇,這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