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麼?”姑姑問。
“那條河。”
我的手指點了點玻璃窗,把灰濛濛的玻璃戳出一個明亮的圓洞。
“那條河馬上要被填掉了。”
“為什麼?”
“太髒了,細菌多,夏天全是蒼蠅和蚊子,小孩子容易得傳染病,大家就提意見去了。”
這聽起來像一場合眾謀殺。
她又說:“給你吃蘋果。”
一個長得歪斜可笑的小蘋果遞過來,皮已經起了皺,老態龍鐘,上面掛著水珠,剛剛洗過。但我立刻發現了上面一個裸露的小洞,還沒有小指的指甲蓋大。
“這個被蟲咬了。”
“沒壞,能吃。”姑姑說著話,走出去了。
她還是穿那幾種顏色的衣服,黑的,墨藍的,棕黑的,軍綠的,幾十年前的陳舊款式。短發整齊得在耳朵後面貼著,銀白絲絲縷縷。
有時我想,她如果死了,也不會叫人稀奇英年早逝。哪裡有老得這樣快的人?簡直把一年過成了十年。
“你那個朋友怎麼不來了?”
我從房間來到客廳,她在用針線縫被子,頭也不抬地問。
孟先生來姑姑家坐過兩回,她知道我們玩得好
我沒有撩開椅子上搭著的被套,直接坐在上面。被子兩頭作襯的白布剛洗過,硬挺挺的,中間桃紅的緞面上紅針綠線繡的“喜上眉梢”,光影映上姑姑的臉,彌漫著一種豔俗空洞的熱鬧。
“吵架了。”我用指頭摳著喜鵲大得恐怖的圓眼珠,說。
姑姑用嘴抿濕棉線,眯著眼睛穿針,神情肅穆:“嗯……為什麼?”
從哪裡說起?
哦,對——我發覺自己可能是個同性戀,對最好的朋友懷著一種怪異的感情。
我很難說自己是否喜歡孟潛聲,因為我從前並沒有對什麼人有過這種喜歡。
如果他知道了,會覺得我是個怪物吧?
也許……不會呢?
“也許”這個詞很狡猾,容易讓人將心裡幽微的希望之火燃成燎原之勢,誘以光明浩蕩的假象,教人暴虎馮河,全然忘卻還有粉身碎骨的可能性。
我還認真地幻想過,也許在我向孟先生剖白心跡之後,會喜出望外地發現我並非一廂情願。那時整個世界都把我們當成洪水猛獸,我們兩個人只能相依為命,浪跡天涯。
活脫脫一個男版的《末路狂花》。
想到這裡,我突然困惑起來了。我這樣惶惶不可終日,究竟是為自己是個同性戀而恐慌,還是在我自己都沒有覺察的潛意識裡,心安理得地放縱欲求,只不過為了孟潛聲患得患失?
體育課打完球,我們一起去廁所外面洗手,他一直跟我說話,我只留心聽他的聲音,半點內容也沒有聽進去,他重複了兩三遍,終於忍無可忍,剛洗完的手在我臉上不輕不重地揪了一把。
“你再裝?”
孟先生的聲音已經很像他父親了,鬱沉沉的。剛打完球的手很燙,初冬的水又冰,挨在我臉皮上,登時冰炭齊下,冰的愈冰,熱的愈燙;凍得血液留凝,燒得皮肉消解。
我條件反射地揮開他的手,沒控制好力道,甩在他手背上,“啪”的一聲,十分爽脆。他第一反應不是叫疼,反而來看我的側臉:“弄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