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姑,小林叔叔,還有那個和野男人私奔,大著肚子回來,生下早畸女兒的遠房姨媽——我小時候親眼見到她和我媽廝打成一片,嘴裡俱是我那個年紀還不甚明瞭的汙言穢語;她的丈夫同樣被我幾個舅舅按在地上毆打,鄰居們擠在外圍,不失其時地高聲叫好,真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熱鬧。
我眼前忽然浮現出我媽微微腫脹的臉。如果她知道我是同性戀——
她一定會殺了我。
我的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回憶起了那次我因為陪孟先生回家逃學捱打的經歷,後背、屁股和大腿後側統統火燒火燎地劇烈疼痛起來,像被架在火刑架上的一塊肉,皮脂翻卷,滋滋流油。
孟先生推過來自己的杯子:“喝熱水嗎?”
他側過小半張臉,沖我笑了聲,手指探過兩張課桌之間的縫隙,似乎想抓我的手,礙於距離太遠,最後只碰了碰我的手肘。
“晚上繞路回家?”
我想起我媽因為我爸有了外遇而歇斯底裡的那段日子,我幾乎每天都要在學校裡待到天黑才回家,只為了錯開晚飯時間。如果我爸沒有回來吃飯,她就會毫無徵兆地爆發,把桌上的飯菜全掃到地上去。我必須東躲西藏,避開滾燙的湯水和飛濺的瓷片,大聲叫喊,才能強制她冷靜下來。
其實我的勸阻她充耳不聞,她停下來不過是手邊沒有東西可摔,或者不慎傷到了自己而已。但我還是照勸不誤,權當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
有時她氣昏了頭,掐得我手臂淤青,把我按到電話機旁邊,逼迫我給我爸打電話。
但他永遠也不會回,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撥過去,一直等到我媽哭得沒有了力氣,松開對我的鉗制,我才能悄悄回到房間去。
稍微再長大些,我也聽說有些孩子天生伶俐,小小年紀就能在大動幹戈的父母之間遊刃有餘地斡旋。想來我屬於相當不中用的那種,只會躲得遠遠的。所以每當我在學校裡寫完作業,發現為時尚早,就倒吊在操場邊的雙槓上,像等著天黑的蜘蛛一樣,等太陽落到頭頂上去。
在顛倒的世界裡獨自度過的第六天傍晚,我看見孟先生挎著書包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
“誰家的獾躲在這裡?”
“這幾天為什麼都不跟我一起回家?”
“我不想回家。”我說。
我聽見自己的聲帶因為倒立而怪異地震動,像一隻打嗝的癩蛤蟆。
孟先生伸手輕輕捏住我的鼻子:“為什麼?”
我不得不張開嘴,呼吸時發出鴨子的嘎聲:“我爸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
孟先生的笑一下子凍在了唇邊。夕陽正好落在他的睫毛上,濃黑的末梢凝著一點淡金,柔軟得像天際緩緩四合的夜色。
我的眼淚差點滾出來,只好響亮地吸了一聲鼻子,攥住他離開我鼻子的手。
“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這跟你有什麼關系?”他也握住我的,“我永遠不會看不起你。”
“我要下來。”
腦袋充血得厲害,我已經開始頭暈目眩了。
他一隻手扶著我的背,一隻手拉著我,我頭朝地摔下雙槓,一頭撞進他懷裡,太陽穴的血管因為長時間充血而轟鳴不止,耳朵裡喧囂鼓譟,將他的聲音都沖淡了。
“繞路回家嗎?我們走河邊,可以看白鷺。”
從高中回家的路並不會經過河邊,我們專程繞了一截。那條河不寬,岸邊栽的全是柳樹。一到春天,大朵大朵的柳絮吹得我們滿頭都是,晚風直剌剌撲在臉上,河水的濕腥氣息新鮮得如同一個爽利的吻。
孟先生很會說笑話,我們笑了一路。但他跟我打賭總是輸,說要揹我,因為我笑他細胳膊細腿。
心髒都在肚子裡和腸子絞成一團亂麻了,卻還要在面上裝得雲淡風輕,真夠嗆的。暗戀可真是活受罪,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暗地裡喜歡什麼人了。
這一次姑且先算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吊在他背上,故意放沉身子,讓他半拖半背。孟先生被掛得喘不上氣了,上半身作勢往前一栽,瞬間失重的恐慌讓我一咕嚕跳下他的背,差點跌個狗吃屎。
孟先生得逞大笑。
夕陽下的河水又紅又亮,像一匹馳騁的綢緞,岸上的兩條影子被投得那樣長,頭也不回地拋下了我們,徑自走到許多年後的夜色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