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條影子黏著他,總是跟在身後跟他玩捉迷藏,當他走到很亮很亮的地方,我就蹲在他腳下,希望他永遠都找不到我,又希望他立刻發現我。”
想不到我小小年紀就如此文采斐然,可惜我們語文老師當時一心撲在班上那個局長的女兒身上,沒有對我大力栽培,因而我對這篇作文的記憶,也僅僅停留在寫錯“黏”字而被罰抄五十遍。
我爸在外面掙錢掙紅了眼,一年半載才回一次家,有時還不是過年。一到週末我就無所事事,吵著要去孟先生家裡住,我媽沒有辦法,只好去孟家敲門。
開門的常是孟先生的母親。
她叫做讓知雨,這個姓很少見,我新奇了好久。
讓阿姨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長得很漂亮,修秀高挑。她冬天常穿黑色高領的修身毛衣,外面裹長而厚的大衣,原本玲瓏秀致的軀體裹在與棕熊皮同色的毛料下,變成一個直線粗糙勾勒的方塊,幸好還有一個秀美的頭顱足夠鶴立雞群。烏沉沉的長發有時會挽起來,像搗練了幾百次的寒林中的夜色;頭繩也是黑色,在發髻下面又露出半圈絳紅,使得我好奇了很多年,想知道那發繩究竟什麼模樣。
我總想象她其實是一隻巨大的黑天鵝,趁我閉上眼睛,涼冰冰的手就變成了朱紅的喙,溫柔地啄我的頭。所以我常常盯著她細條條的背影看,彷彿只要不眨眼睛,就可以親眼看到她變成天鵝飛走,或者衣服下面飛出兩片羽毛。
偶爾她發現我的監視,也不會像其他大人扯著嗓門吆喝我的名字,只低頭笑,也不知道笑我還是笑自己。那笑容是很美好的,讓我想到這世上凡是一切美好的東西。
長大後偶然讀到一句“春來桃花水”,她的笑容便驀地流到眼前來。
孟先生在這一點上跟他母親尤其像。
但逢外人見到孟先生,都不約而同地驚訝這孩子單單像他母親,半點不見父親的影子,以至於到了他同父親出去,外人不敢隨意招呼的地步。孟先生和他母親不光形似,並且神似。
我很記得剛上小學的一個冬天,有個禮拜六我住在孟家,清早我被渴醒了,從孟先生床上爬起來喝水,經過客廳,正好看見窗外。天剛亮起不久,頭頂上泛著幽幽的藍光,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碾平了的魚肚,只看一眼,就要潮得掛出水;地上的新雪毛茸茸的,如同結了一層幹硬的短茬,紮得手刺絨絨的;天盡頭鋪蘸著濃釅的蟹殼青,彷彿一場大雨沖刷過青山,把綠水全潑到了天上,萬裡蕭疏,上下清曠。
孟先生就像那天早上的天色。
他只有一分神氣像他父親,但不比孟叔叔剛毅英武,稍微削弱了氣勢。只有偶爾動怒冷下臉,那目光才與他父親如出一轍,溶著冷山峭嶂,很是淩人。
因為對紫外線敏感的緣故,孟先生不怎麼曬太陽,在家的時間,喜歡窩在臥室裡看書。春夏時節,窗簾是常拉著的,偶爾被風吹開一線,陽光照得他眼睛裡遊金躍影,最後撲簌簌跌在胸口,凝成兩朵淡金的細花。
這毛病聽起來嬌滴滴的,但我陪他跑過幾回醫院之後,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天氣再熱也不忘叫他穿長袖。
在家沒有事忙,我坐在桌子邊看他,藉此打發時間。孟先生像他母親,五官生得精細,眼睫毛尤其密長濃黑,幾乎成了兩扇沉甸甸的黑簾,每當她往下看,眼簾像載不住似的,直往下墜。目光被眼睫掩住的孟先生看上去尤其溫馴,垂著脖子,彷彿一頭鹿,可以任人賞玩。
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泰然自若做自己的事,並不搭理我,作出只有他一個人的姿態;但有時被我盯得分心了,他就會說:“別一直看我。”
一般我就會乖乖走開,去別的屋子,或者也拿本書坐到床上去看。有時我存心逗他,就置若罔聞,過一會兒他就會合上書,抬起頭看向我:“幹什麼?”
這時他身上那種溫馴的影子就不翼而飛了,目光像海水漲潮,不由分說地猛灌到人眼睛裡。
如果我繼續坐著不動,他會把我趕走,正兒八經忙工作時,拎著我的領子扔出去也是有的;但如果閑散無事,我又湊過去吻他,示意想做點壞事,好了,那麼這個下午我們通常會在床上虛度光陰。
孟先生跟我廝混的時候,也會盯著我看。
他看人的目光異常專注,每當我被他注視,就會産生一種錯覺:好像我不說些什麼有意義的話,就浪費了他這幾分鐘的生命。所以每當被這種目光看得良心不安,我就和他討論哲學。
世上唯哲學和做愛不可辜負。這是鄙人闖蕩世界的座右銘。
不是我熱愛哲學,而是看似無所不能的孟先生也有弱點,其中一條就是哲學盲。
前兩次挑起話頭的時候,他聽不出是非,還會硬著頭皮和我周旋,我們兩個互相坑蒙拐騙,玩得不亦樂乎。然而“狼來了”的故事告訴我們事不過三,實踐證明確實如此,第三次談到休謨主義,我當時回味著高潮的餘韻,腦子昏昏沉沉,一不留神說錯了話,被孟先生揪住狐貍尾巴,抓了個現行,從此身敗名裂。
好在我在孟先生跟前一貫是不講臉面的,後來仍用此招挑逗。每當我剛起頭,他就扯過被子蓋住我的頭,再不上當了。
我把他的這種幼稚行為歸結為惱羞成怒。
要是繼續不依不饒地鬧他,孟先生就會按住我的手:
“我們不聊哲學,聊點別的科學。”
這個“別的科學”十有八九是性學,我們在這門學科上的研究上往往不謀而合,喜歡用實踐檢驗真理。
所以我當然愉快接受。
和孟先生一起度過了很多個美好的下午之後,我才慢慢明白了,世界上那麼多詩人,不厭其煩地為所愛之人寫下情詩愛曲,剖開來看,都是無數顆濃烈如焚的心。
我以前覺得肉麻至極,現在知道,那根本不是寫給我看的,是寫給愛情看的。
盡管深知自己筆鈍語拙,每當望進那雙眸子,總不禁注愛為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