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各派的特點是積極入世,強調個人的社會、家庭責任。不過在立場上,也只有孟儒敢喊出“民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其他各派,雖然嘴上說著“天聽自我民聽”,強調民本,但那些禮儀綱常,無不是給統治者提的妙方。說白了,就是腳明明站在平民中,屁股坐在士大夫處,腦袋卻伸到皇帝腳邊去了……
法家自不必說,學說從頭到尾,都強調尊君,集權,目標是富國強兵,兼併天下,在此之餘,才考慮生民死活,雖然也吸納了儒家一些“愛民”的主張,喜這樣的法吏亦產生了“法者,天下之程式”的想法,但絕非主流。
農家的學說雖然站在小農角度,但又厭惡商賈,甚至提出所有人都應該回歸最初,一起種田,太過狹隘。
總之,遍觀諸子百家,唯獨墨者,是完全站在“人民”立場上,墨家的兼愛,強調愛是不分親疏、不分貴賤的,對一切人都是一律同等之愛,即“愛無等差”。
墨子為此不惜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用後世的話講,墨家的理念,便是:“為人民服務!”
統一前,秦墨與較為清廉的秦國官府尚能融洽相處。但統一後,君權為本的朝廷,與以民為本的墨家,不產生矛盾才怪。
三名墨者流放嶺南,只是這大矛盾的縮影,黑夫認為,今後兩者矛盾肯定會愈演愈烈,鬧出更大的事來。
他倒也未太擔心,秦始皇這幾年雖然日益驕固,但上位者的理智尚存,絕非不加區分,濫殺一氣之人。
黑夫沒料到,墨家內部的少壯派,已激進到了欲“誅暴”的地步,還樂觀地想道:
“出事就出事吧,最好把墨家一鍋端了,全發配來嶺南,為我打工才好!”
……
一直到三日後,黑夫才騰出時間,見了墨者阿忠一面。
阿忠到帥帳時,黑夫手裡正把玩著一個工坊製出的“氣死蟻”,此物雖簡單,卻極其實用,見阿忠進來,便道:
“聽說你是程鉅子之徒,可你這性格,卻全然不像本分忠厚的程商啊,才來幾日,就又鬧出事來了。”
阿忠默不作聲,他幹了什麼,自己最清楚。
“我聽說,你在工坊揚言,說要將此物造上成百上千,將那群貪腥附羶,奪民膏脂,用來高築巨巢的可恨螞蟻,都活活氣死?”
阿忠訥訥應道:“是我說的話。”
黑夫笑道:“阿忠,你想氣死的是螞蟻,還是朝中之人,是皇帝陛下?”
就像韓愈祭鱷魚文裡,罵的是鱷魚,可實際上,抨擊的卻是擁兵割據的藩鎮大帥,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這阿忠也意有所指呢……
驪山阿房是巨大蟻巢,那蟻后是誰呢?
黑夫一下子嚴肅起來,拍案呵斥道:“汝可知,為了保住汝等性命,程鉅子花了多少心思,他還寫信來,說三墨皆為北人,請我多多照撫。你倒好,初來乍到,卻口不擇言。這話若是傳到監軍耳中,追究起來,你便是二次誹謗,不止是髡髮流放了!難道你想讓程鉅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甚至連累整個墨家才甘心麼?”
“昌南侯,我……我一向口直心快,只是一時不忿,未想那麼多。”
阿忠知道昌南侯是墨家的朋友,也是恩師至交,一時間面有愧色,朝黑夫下拜,垂首認錯。
“這件事便就沒發生過,類似的話,不可再言。”
黑夫也理解,對於秦墨而言,他們賭著背離墨經,拋棄“非攻”的代價,為了追求尚同,為天下一統做出了很大貢獻。
但如今皇帝的施政,卻與墨者理念背道而馳,肯定會讓滿懷憧憬的秦墨覺得,自己被辜負了吧。
“不過,你的手藝和心思,的確是極巧,我軍中正缺能提綱挈領,帶著工匠作業的墨者。”
黑夫讓阿忠起來,還替他拍了拍灰,一副待之如子侄的姿態。
“與其整日抱怨,不如拿出你做這‘氣死蟻’的精巧心思來,想辦法,助我早點結束這場勞民傷財之戰。”
阿忠低聲道:“昌南侯,我……我還是不想造殺人之器……”
對此黑夫早有所料:“我又不是姚賈、趙高,不會強人鎖男。”
“本侯不要你造殺人之器,要你幫我造船。”
“船?”阿忠不解,聽說昌南侯麾下有舟師數百,更有巧匠無數,什麼樣的船需要墨者幫忙?
“可不是一般的船。”
黑夫讓阿忠到案前,指著紙上的草圖:“是以槳輪驅動,能在鬱水中逆流而上的‘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