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本之平靜地反問:“這是學術問題,你幹嗎如此激動?”
萬乙幾乎在哭了:“請您再告訴我一次吧,中國的青銅時代到底有沒有失蠟法?”
曾本之果斷而輕鬆地說了兩個字:“沒有!”
一顆眼淚從萬乙的左臉上緩緩滑過:“曾老師,您真的想否定自己嗎?”
曾本之搖著頭說:“我只是遵循青銅重器只與君子相伴的古訓。作為研究者如果不遵循古訓,青銅重器就會變成懸在頭上的利劍!”
曾本之仰天說完這番話後,萬乙已是淚流滿面。
作為青銅重器研究方向的博士,萬乙甚至比曾本之本人還清楚,在青銅學界達成任何一種共識的難度,不亞於春秋戰國時期楚對吳的征伐。而對一種共識的否定,無異於秦對楚的吞併。在考古專業中求學近十年,萬乙見過太多人不惜以終生作為代價,試圖讓青銅重器學界接納自己的學說。也見過太多的人不惜以血肉為力量,抵抗青銅重器學界眾口一詞的否定。哪怕是一九三九年出土於安陽的司母戊鼎,後來被證明“司”是“後”的誤讀,而應當稱為後母戊鼎,除了中國歷史博物館所展出的實物說明中做了改變,其餘所有有過相關論著的人,都不肯在重版論著或者新的著作中有所變更。曾本之的判斷一旦被公開,可以想到的後果,首先是自身學術高度的崩塌,就像一九九八年夏天簰洲垸長江大堤的潰口,區區一個小小的管湧便造成萬劫不復。其次是青銅重器同行們的憤怒,那些已經將自身高度與中國青銅時代輝煌高度緊密相連的同行,絕無可能接受曾侯乙尊盤不是用失蠟法工藝製造而成的觀點,這樣的否定太事關重大了。
萬乙顧不上擦去眼淚,捧著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用放大鏡對準各個部位,一一指出,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蟠虺紋飾,哪些是範縫,哪些是焊痕,哪些是澆口,這些痕跡的出現,是範鑄工藝中先進行分型鑄造,待設計好的分型全部鑄造好以後,再進行鑄後組裝的典型方法。
這時候的萬乙,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只有眉眼間還留著一些詫異。
昨天聽曾本之像是無意地說出青銅時代中國的鑄造工藝中沒有失蠟法後,萬乙想起曾經有過的疑問,並在網際網路上再次細讀了那個名叫易品梅的副研究員所寫“曾侯乙尊盤是失蠟法所不能完成的”論文,直到見到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他心裡才豁然開朗。去南京大學讀博士之前,萬乙曾專門到省博物館觀看曾侯乙尊盤,此後幾年一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以曾侯乙尊盤上的透空蟠虺紋形狀之繁縟瑰麗,如果真是整體採用失蠟法澆鑄,只要有一處小小的失誤,整件重器就會報廢。因為,想讓在流淌過程中快速冷卻的青銅熔液,流經那些彎彎曲曲卻只有不超過五毫米直徑的模型,不產生氣泡、空洞與堵塞,分明是不可能的。曾本之只說過在理論上這是可能的,支援他的那些人卻進一步說,在某某分之一的機率下,經過多次反覆,總會出現完美無缺的奇蹟。這正是曾侯乙尊盤成為千古奇蹟的原因所在。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生事物,其出現只是仰仗一時的運氣,這顯然是有違科學進步常識。相反,眼前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卻是科學進步常識的很好範例。將曾侯乙尊盤上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分解成若干小塊,將每個小塊上的蟠虺紋按一條或者兩條為單位進行再分解,直到分解成儘可能簡單的形狀後,才制模、制範,並進行澆鑄。如此,即便有某些甚至是成批的小件鑄成品成為廢品,只要挑選出完好無缺的鑄成品,就不會對後來整件重器造成損壞。隨後的工藝完全相反,只需將最小的分解單位,選最好的鑄成品,用插接、鉚接、焊接和鑄接等方法,依次進行鑄後組裝,就能完完全全地排除不合格的元件,最終造出完美無缺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整體和整個曾侯乙尊盤。
說完這些,萬乙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至於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來歷,曾小安先將華姐以這件看上去沒有多大用處的破銅爛鐵相贈的經過說了,曾本之接著將華姐突然失蹤,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的突然出現,自己在省博物館遇上的那個乘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專門參觀青銅重器的披肩長髮男人等簡略地說了一遍。
說完這些,曾本之心裡突然像堵上一塊石頭。
萬乙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急切地表示自己曾經在黃鸝路上遇見過這輛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曾小安隨後也說自己開車時,在這一帶多次碰到過這輛掛北京車牌的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在武漢三鎮,這種越野車遠比賓士和寶馬車打眼,看上一次就能記住。
在曾本之的沉默中,萬乙興致勃勃地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分析給大家聽。
在萬乙看來,這塊透空蟠虺紋青銅殘片的鑄造時間也就二三十年,殘片上沒有任何泥土痕跡,反而能夠清楚地看見殘留在各個角落裡的少量型砂。此外,殘片上因為氧化或者腐蝕產生的銅鏽也很少,由此可以表明,殘片是在條件較好的室內環境下儲存至今的。如果是在野外,又沒有掩埋在泥土之中,這不到半個巴掌大的殘片,早已腐蝕得面目全非了。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從實物上,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出現,已經顛覆或打破了既往關於曾侯乙尊盤不可仿製的神話。
萬乙說:“如果猜測得更大膽一點,或許已經有人將曾侯乙尊盤複製出來了,只是出於某種原因需要秘而不宣!”
屋裡沒有第二個聲音,大家都在聽萬乙說話。
說到最後,萬乙難免有些沮喪。青銅工藝問題他剛剛有所明白,忽然發現還有比青銅工藝更難弄明白的現實難題:即便是按照青銅大盜們的規矩,越是稀有之物越要做得不留任何蛛絲馬跡,果真有人成功仿製出曾侯乙尊盤,就應當將鑄造過程所用到的物品全部銷燬,能砸成粉的一定要砸成粉,然後才能撒進糞坑;砸不成粉的青銅殘渣則要重新回爐,熔化成普普通通的原始銅材。只有那些不上斤不上兩的青銅毛賊,才會將剛剛學會的招式反覆使用,或是做幾十件青銅鏡,或是做幾十件青銅劍,拿到一些剛開闢的旅遊景區兜售,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人識破。像這種能夠仿製透空蟠虺紋飾附件的人不但是青銅大盜,而且一定是此中骨灰級人物。從青銅毛賊修煉到骨灰級青銅大盜,不可能一時一事就能造就。既然經過了太多艱險,就不可能不懂得本行本業中的規矩。更不可能在仿製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曾侯乙尊盤時,將一塊完整的相關殘片託人轉交給曾本之這樣的權威專家,這已經不是故意留下破綻了,如果不是出於某種原因留下一條破解的線索,那就只能理解為作為青銅大盜的另一方,公開向以曾本之為代表的青銅學者這一方下戰書!
最後這句話,又讓萬乙熱血沸騰起來。
回過頭來再看曾本之,那樣子比剛才又憂鬱了許多。
經過一陣必要的沉默,大家似乎瞭解到曾本之忽然變得憂鬱的原因。幾個人互相看了看後,馬躍之像是得到大家的授權,再次提起“解鈴還得繫鈴人”,他說一整天大家都在看萬乙的臉色,卻不知萬乙心上的愁苦之鈴是誰系下的,本之兄站出來解了這鈴,才讓大家知道繫鈴人是何方神聖。在別人心上繫個鈴容易,解開系在別人心上的鈴也不難。難的是解開自己系在自己心上的那隻鈴。曾本之這輩子在自己心上系的最大的鈴,正是那國寶級的青銅重器曾侯乙尊盤,他說是用失蠟法鑄造的,別人就將失蠟法寫進青銅史,寫進教科書,一傳十、十傳百地將失蠟法一步一步地宣傳為偉大的青銅時代的偉大發明。昨天在沙海家裡,曾本之有意借三山紋鏡和水波紋鏡,在萬乙面前放出漢代以前沒有失蠟法之說,沙海和沙璐不知其中奧秘,這看似隨口說的話,卻將萬乙嚇壞了!僅僅是萬乙的反應就能表明,這麼大的鈴繫上不易,解開更難!
馬躍之說,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曾本之將大家弄來是為了開新聞釋出會,宣佈自己在青銅重器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這話聽上去像是開玩笑,但也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以曾本之在青銅重器學界一言九鼎的地位,青銅時代中國的製造工藝中不存在失蠟法的判斷一旦公開,其效果簡直就是學術大屠殺。所傷及的不僅是眾多同行同道,連研究絲綢與漆器的人都會被波及,未來是被腰斬,還是五馬分屍,甚至被口水淹死現在都不得而知。作為曾本之的同事兼老朋友,馬躍之很佩服,廉頗老矣,還有勇氣與力量否定自己用畢生付出所取得的成果,這一點並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馬躍之要在座的各位,先不要將今晚的事說出去,特別是萬乙,不僅不要往外說,還要身體力行,按照自己對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理解,儘可能自己動手進行透空蟠虺紋飾附件區域性的仿製,到時候再用實物來說話。
曾本之搖搖頭後終於開口表示,他不同意馬躍之的判斷,他相信在事實面前,同仁們都會有所認同的,畢竟個人榮辱事小,歷史真相事大,即便權傾一時,不使真相大白,等到四腳朝天無力左右世事了,反而會弄得遺臭萬年。
曾本之說:“別人可以不說,萬乙是一定要說的,而且要與易品梅說。說的時候講點策略,就說是私下討論時我說過中國的青銅時代沒有失蠟法工藝,但不要說已經有人仿製出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了。”
曾小安不同意:“你不要將萬乙弄得像郝文章那樣,讓別人以為他是個出賣恩師的‘二五仔’!”
柳琴馬上勸曾小安:“此一時,彼一時,你爸想必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這樣安排的。而且我還是堅持早先的觀點,你爸和郝文章,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曾本之長嘆一聲:“郝文章可能是黃蓋,我卻不是周瑜。有些事只有等郝文章出來後,大家見了面才能說清楚。不過,眼下我確實不想將事情弄得太大。萬乙,你要記住我的話,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事,哪怕是在沙璐面前也不能說。剛才躍之兄要你馬上學著仿製,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這東西本來就是仿製品,將它拿在手裡誰看了都得服氣。剛才與躍之兄在走廊上說話時,我就在設想,希望將來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將它公之於世!”
夜已經很深了,安靜發來三條簡訊,又打過兩次電話,催他們回家休息。
從馬躍之的辦公室出來,走到電梯門前,曾本之讓其餘三人先下去,自己還要和馬躍之單獨說幾句話。
電梯下去後,曾本之用勉強讓人聽清的聲音說:“我要是再不說實話就對不起躍之兄,我有種預感,那個老省長拼著老命成立什麼青銅重器學會,一定還有別的目的。他勢力強大可以漫天撒網撈大魚,我們是人老體衰只能放長線看看能不能碰運氣從他的網裡釣起什麼魚。”
馬躍之點點頭說:“我也實話實說,一聽到你提起這個人,我就感到有股邪氣撲面而來。有些人長得像鼻屎,還想著瑞氣環繞,所以,鄭雄這種人才有市場,一句當代的楚莊王,就將人家說得心花怒放!那些我們不曉得的善於裝神弄鬼投其所好的鼻屎大師,真不知被人家寵到何種程度。所以呀,我替你想過,這青銅重器中,如果有人想明目張膽地在家裡弄一套九鼎八簋,那是明擺著找死。想不讓人知道,既低調不張揚又不缺少瑞氣的就只有曾侯乙尊盤了!”
曾本之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什麼青銅重器學會,那是鼻屎學會!真正的目標一定是曾侯乙尊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