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後,竟露出幾分茫然而迷惑的情緒,這位當世一絕的武學宗師,現在自言自語起來,像是個無助的孩童般可憐。
李忘塵忽然笑了起來,不屑道,“我覺得要收回前面對‘元限’的讚美了,他製造了你,這似乎超越了武功的範疇。我不知道是什麼令他有了這能力,是壓力還是絕望,是山字經還是傷心小箭……但你既已成為另一個個體,他就不該把自己的事情推卸給你,而自己卻轉世重生去了。”
元十三限身上發生的事情聽來複雜,其實十分簡單,主要在於他是擠在一個身體內的兩個靈魂,若能將二者區分開來,彼此的關係就十分明瞭。
在李忘塵看來,事情應當是這樣的:原本的元十三限常年輸給了諸葛正我,甚至極有可能給他產生了某種陰影。而當“仇統”擊殺了趙畫四,打破平衡之後,他情知這等同於一封戰書,又深知自己並未練成“傷心小箭”,這一戰等於是必敗。
元十三限這樣驕傲的人,自然接受不了失敗,可是他又怎能避戰?那一刻蜂擁而來的壓力、恥辱,想必給了他十分強烈的體驗。
而也許是傷心小箭的神妙,也許是山字經的威能,竟給元十三限在這般壓力之下,尋覓到一線生機。機緣巧合之下,他竟能製造出一個縫隙之中的第二人格,那人格就是現在的元十三限,是個脫胎於他而又不是他的全新存在,這存在的一大特點不再深恨諸葛,也不愛智小鏡,反而能去到比元十三限更高的位置。
這聽來有些奇特,但世事有時就是這樣奇妙,老話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深恨著諸葛正我的元十三限始終練不成傷心小箭,無情無心的全新元十三限卻成就了這門武功。
從這角度來說,或許正是昔年發生的一切,耽擱了元十三限的武道成就。他看似與諸葛正我敵對了數十年,但始終未能走出年輕時候那幾年間的愛恨情仇。
大致也是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元十三限也不知是無奈的還是坦然的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了全新人格,並給他下達了殺死諸葛正我的命令,而自己卻轉世重生去了。
在李忘塵看來,這無疑是某種自欺欺人的做法。
元十三限做不到殺死諸葛正我這件事情,只能將這件事情交給另一個人去做,只是這個人擁有著與他一樣的記憶,並未也以為自己是他,但歸根結底,不是就是不是。
——面對諸葛正我,元十三限逃了。
元十三限聽到這裡,先是憤怒,而後嘆息,“我知道你並未辱罵我,但是我不是元限,卻仍可算是元十三限的‘一部分’,聽到你這番話的第一時間,令我想要將你撕碎,可緊隨而來的卻是迷茫與煩躁,我到底有何資格因此而怒?”
李忘塵嚇了一跳,心道趁著這傢伙精神病的時候湖弄過去,趕忙轉移話題,“那你怎麼還是輸給了諸葛先生?可最後卻又殺了他?”
元十三限沉默半響,闇然道,“他做得比我更絕。”
李忘塵疑惑,“他做了什麼?”
老實說,到現在為止,李忘塵也想不通此事的內情。
一方面是,按說諸葛正我已落在了下風,不該是疊加了十三倍威能的傷心小箭的對手;第二方面是,諸葛正我的驚豔一槍真能勝過傷心小箭,也沒有理由會選擇死亡才對。
元十三限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半響,那火焰般的雙眸幽幽看去,似乎逆著時間之河,回到了當時。
和目光相似,他的敘述也像是來自於過往般深遠,“他也發現了我的身份奧秘,在以驚豔一槍硬拼傷心小箭的時候,將這一切告知於我,希望再度與我和解。但他這一番洞察令我瘋狂,因為不是任何人可接受自己並非自己,而是個單純用以報復他人的工具,我的心中產生了強烈的恨,這恨與記憶之中描繪的不同,更真切也更有力,這才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恨一個人,而悲哀的是這更左證了諸葛正我的話語,於是我更想殺他!”
他之前的恨是虛假的,唯有當時的恨真實,但兩種恨意的不同更令他知曉諸葛正我並非在作假,同時也令他對諸葛正我恨意更濃——你為何要說實話呢?
這其中微妙之處,實在不是旁人能夠理解的。
李忘塵道,“可你現在的敘述,卻好似並不恨他。”
元十三限慢慢抬起頭來,看向李忘塵,“所以我才說他贏了。他並不是武功上贏了我,我的傷心小箭勝過了他,但他卻在死前十分平靜而自信地向我打賭,道我殺死他之後將尋找不到生命的意義,並且會後悔殺他,若到時候有這樣後悔的感受,並且想要真正成為一個人,就照他說的去做。我當然不信,於是下手殺了他。”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元十三限冷著面孔道,“……然後,我賭輸了。”
他這副模樣,令李忘塵想到前世的遊戲之中嘴硬的夥伴,令他不要這樣做便非要這樣做,做完了之後得到極差結果,便是這番豬肝似的面孔,簡直一般無二。
從這角度上來說,他的確是真真正正的元十三限,兩人性格上的缺陷本質同源,只不過前一個元十三限那些刻骨銘心的情緒,對這個元十三限而言只是記憶之中的資訊罷了。
他不信自己是個工具人,而表達不信的方式是殺掉察覺此事的人,等殺掉對方之後方才恢復冷靜,察覺到自己被前一個元十三限根植于思想深處的某種“指令”,明白自己和諸葛正我的鬥爭毫無意義,因為當年與諸葛正我愛恨情仇的那個根本不是自己。
這幾乎是天下最大的烏龍,也同時是老天給諸葛正我開的一個玩笑,他當時沒有破口大罵,實在是涵養過人。
李忘塵嘆了口氣,“原來如此……他不是你的對手,卻清楚這是場無意義的戰鬥,可是你不願承認自己是個工具人,無意停下殺戮,他也知道勸不了你。而當面對自己的死亡之時,諸葛先生也並未怨天尤人,而是平靜的接受一切,交代完了身後事。”
他知道這時候不該說這番話,可還是忍不住抬起了頭,與元十三限正面對視。
李忘塵一字一字道,“這樣一說,他雖然死了,但的確贏了你,而且贏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