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著劉大炮的樣子抽了口煙,好在雪茄這東西新手抽起來也不會有太多的障礙,稍微咳嗽了兩聲後道:“明清戰爭打了四十幾年,少說也有兩三代人,如果將此前的瓦剌韃靼也算上,那就更是貫穿整個大明的始終了,明末時再疊加天災人禍,反賊造反,以至於惡性迴圈,我承認,如果這場明清之爭是明廷最終取得了勝利,甚至如果能遠逐蠻夷,外夷臣服的話,戰爭同樣結束的話,我們北方邊陲百姓的生活也會變得更好,到時候,自然就是聖主中興,百姓安居樂業,然而,這可能麼?”
劉大炮想了想道:“如果是明朝來看的話,確實是不可能的,所謂漢唐雄風,在一般封建王朝手裡根本是不可能重現的,因為漢唐時代說到底是因為草原民族太弱,從契丹建立開始,草原民族無論在制度上還是科技上確實也都已經崛起了,說到底唐朝時李靖雪夜襲突厥也不過就是帶了三千精銳罷了,明朝時誰要是敢帶三千精銳夜襲皇太極,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說到底,這也未必是今不如古,而是對手早已經脫胎換骨,守土衛疆或許可以,但想打出去,想要封狼居胥,基本沒有可能,再來一百個霍去病也沒戲。”
于成龍嘆息一聲道:“正是如此啊,大明朝自打成立以來實際上三百餘年裡鮮少有哪年是當真沒有戰事的,南方人讀書,北方人打仗,天子守國門,說來氣勢磅礴,但邊陲各地的血,卻也因此都被吸得幹了,這仗,根本就打不完。”
“你話說得很對,我就是這麼想的,而且我知道北地邊陲,絕大多數的老百姓也一定都是這麼想的,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我們再也不想做亂世人了,寧願做太平盛世的奴才,不可以麼?有什麼不好麼?至少這幾十年來沒有了戰爭,而且滿漢一家,雖說是以滿治漢,至少以後不會再有滿漢戰爭了啊,當今聖上堅持經筵日講,學我漢人文化,尊我漢人傳統,我知道這是表象,但這個表象只要維持得住,難道不也同樣是天下人最好的選擇了麼?”
劉大炮聞言大口地抽了一會兒煙,道:“你這麼想,倒也是對的,滿清並不是一無是處,他本身也還是有可取之處的,目前為止,它已經成為中華文明中國土面積最大,而且如果我不插這一腳,很有可能也會是有史以來存續時間最長的封建王朝。可你知道這樣的統治其本質是什麼麼?”
“什麼?”
“不解決矛盾”
“啊?”
“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從來都是以解決國內問題和抵抗外敵為核心要務的,二者又往往相輔相成,逐漸壯大,當這個矛盾解決不了的時候,就是王朝崩塌的時候。而滿清卻不同,滿清是歷史上唯一一個版圖囊括了草原、平原、高原三條氣候帶的統一政權,這讓他的內部矛盾與外部矛盾合二為一了,外部,幾乎已經沒有真正的敵人了,草原帶與平原帶的矛盾變成了真正的內政。
“但這其實是使得滿清的內部矛盾遠比其他朝代更加複雜的,曾經元朝與之十分類似,就是因為沒解決好內部的各種矛盾所以壽命很短就亡了,而滿清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他透過轉移矛盾實現了微妙的權力平衡,也就是所謂的制衡,透過滿、漢、蒙、回、藏,這五族共同構成了滿清的根基,透過五族之間的相互制衡,將矛盾不斷轉移,使得所有的矛盾雖然積累,但是爆發不出來,簡單理解的話,也可以粗暴的理解成它巧妙的將階級矛盾轉移成了民族矛盾,又透過五族之間的相互制衡,讓五族人民實現在矛盾中共存的局面,這個,是滿清統治者的智慧,這個我也是承認的。”
于成龍一臉懵逼。
“沒懂?”
“似懂非懂”
“舉個例子,草原民族最大的問題就是其繼承人問題,幾乎必須保證其繼承人本身的強悍,才能維持草原政權的平穩,否則稍有不諧就會生亂,稍微嚴重一點,整個政權就會分崩離析,事實上,這也是滿清此前最嚴重的問題,從努爾哈赤到皇太極,從皇太極到順治,每一次繼承人權力的交接都會出不少的亂子,然而從順治到康熙的這段繼承,相比之下就已經順利得太多了,一個八歲的小娃娃居然真的坐穩了位置,所面臨的阻礙無非也就是一個鰲拜,而鰲拜,死得就和鬧著玩似的。”
于成龍聞言也是點頭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今,議政王會議的實權是越來越小的,我以為,這恰好證明了滿人自入關之後受我漢人薰陶日重,滿併入漢,已經是遲早的事,滿清雖然在武力上征服了我們,但我們也在文化上,反過來去同化了他們。”
“這只是表象。”谷詤
“那敢問,實質又是什麼。”
“實質是,滿清透過入主中原掠奪而來的大量財富在收買草原民族,也就是他們自己,透過滿八旗、蒙八旗的所謂鐵桿莊稼,使他們不得不承認了他們愛新覺羅的正統,保證了他們父死子繼的交接,你信不信,一旦他們滾回關外老家,愛新覺羅無法繼續為整個草原文明提供超量的財富,愛新覺羅一定會死得很慘。”
“同樣的,滿蒙八旗,又反過來成為壓榨漢人的屠刀利刃,如此一來,卻是反倒可以透過這把屠刀,以一種相對較為強硬的方式來解決漢人內部的種種矛盾,使得民族矛盾取代階級矛盾,而這個階級矛盾之中,又摻雜了蒙、回兩族,使得滿漢矛盾,可以透過滿蒙矛盾、漢回矛盾等其他方式進行緩衝,比如矛盾壓制不住的時候滿漢聯合打回人,或是滿蒙回聯合鎮壓漢人等,進行有序的釋放,只要引導得好,讓滿人始終處於一個和稀泥的位置,所謂的長治久安,確實是可能的。”
這話分析得鞭辟入裡,連於成龍都忍不住要為其鼓掌,大讚一聲精彩了。
卻道:“如你所說,這天下永遠的長治久安下去,豈不是很好?”
“不,一點都不好。”
“這又是為何?這不正是古今聖賢都期望和追尋的麼?”
“古今聖賢所追求的大同世界是沒有矛盾,或是所有矛盾都能被解決的理想鄉,滿清追求的,是所有的矛盾都透過五族融合的這個大命題進行不斷的流轉轉移,是與矛盾共存,我的理解裡,也就是將就著過。”
“然而矛盾所帶來的痛苦不會消亡,在這樣的長治久安中,它只會不斷深入人民和這個國家的骨髓,直至人們因此而變得麻木,不斷提高人民對痛苦的耐受,也就是說,這樣的一套政治規則之下,能建立的,只會是飢餓的盛世。”
“具體來說的話,第一,滿人對漢人的壓迫是永遠都不會停止的,因為愛新覺羅必須要保障對滿人,對草原民族的供養,這是他們統治的基石,這份供養,實質上是巨大財富的完全浪費,不產生任何收益,更不會反哺百姓。”
“第二,他們必須要保障草原民族對漢人的壓制力,這也一樣是他們統治天下的基礎,只有壓制得住,才能供養得起,很直白的邏輯,然而草原民族入主中原之後腐化是不可避免的,而為了保持這份壓制,除了想各種辦法訓練八旗之外,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削弱漢人,想盡一切辦法的削弱漢人,為此甚至不惜自我閹割。
換言之所謂滿漢一家,從根源上就是一個偽命題,康熙別說只是日日經筵,便是整個人泡在經書裡,也註定只能是一場秀,滿人對漢人的壓迫與剝削不是因為他們壞,而是這滿清政權存在的根,這份壓迫和剝削,就是這滿清朝廷的本身。”
“而且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滿清的這種模式其實還有一個第三,那就是蒙滿八旗不斷腐化和對漢人民族的自我閹割之下,整個國家,整個社會,都是在往下走的。
你知道,宋與契丹在百年的競爭之中,一個學會了冶煉鐵器、瓷器,是第一個擁有相對穩定的中央朝廷的草原政權,另一個則初步發展出了早期可用於實戰的火藥類武器,文化上經濟上北宋的燦爛也無可否認,即使地南宋時期,也開闢了海上絲綢之路,引進了占城稻;
到了明清交戰之時,遼東滿清擁有了造炮的能力,皇太極在遼東發展生產甚至都有了一點工業的味兒了,而明廷也出了徐光啟,也起碼自制了紅衣大炮和佛郎機炮,江南地區出現資本主義萌芽,鄭芝龍和鄭成功好歹也算是參合了大航海時代,戰爭雖然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和創傷,但整體社會是在不斷進步的,大家比的還是誰更強。”
“你看,我不是一個純粹的民族主義者,我承認契丹輝煌的文明,承認成吉思汗無雙的英姿,我甚至可以承認皇太極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人傑,我對他雖恨,但也發自內心的敬仰他,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明朝歷代帝王中除太祖之外無人可以與他比肩,但是清廷這套政治制度之下,所謂的內部競爭必然滑向比爛,在痛苦的矛盾中,沉醉在所謂長治久安的美夢裡。”
“于成龍,你來潮州也有幾天了,見過荷蘭人了麼?瞭解過他們了麼?你知不知道實際上他們的國家只有兩百萬的人口,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麼,你知道歐洲有多少個像荷蘭這樣的國家麼?我們在比爛中大踏步的後退,世界可不會等我們,你所期望的和平,真的能夠長治久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