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他真難,但我們終於認識他了。英國人文主義運動的第一號人物,當然有他特別的深刻性,但他又有一副最通俗的外表。
莎士比亞藏在作品內層的等級不是猜測出來的,而是留下了太多的證據。例如,在分國土的當口上,李爾王面對小女兒的忠實勃然大怒,說:“那麼,就讓你的忠實做你的嫁妝吧”,可見他當時完全不需要忠實。因此,當小女兒在最後見到他時喊一聲“您還認識我嗎”,就包含著對忠實和真實的重新“認識”。
但是,至高的權位與忠實、真實之間果真能夠互溶並存嗎?莎士比亞的回答是沮喪和迷惘的,因此他也進入了兩難結構和未知結構。在兩難和未知中,包含著一種高貴的人生長嘆。
《李爾王》在讓人們終於進入深度潛藏層面之後,會不會就此蛻棄外在的通俗層面?不會。通俗層面依然為它創造著巨大的吸引力。這是不是意味著,一部偉大作品可以接受多層解讀,讓深者取其深,淺者取其淺,各取所需?是這樣,但問題要比這種分割深刻得多。
誠如前文所述,偉大的作者總是在通俗層面和潛藏層面之間挖出一系列通道,樹起一塊塊路碑,作出一次次暗示。從通俗層面看來,這也是一條條門縫,一道道豁口,一孔孔光洞,讓一些有靈性的觀眾產生疑惑,急於窺探。當然,對多數通俗觀眾來說,這是一些情節之外的角落,難於理解的部件,也就不去注意了。這類藝術,照顧的是多數通俗觀眾,關注的是少數靈性觀眾。這些靈性觀眾,是偉大作者的精神知音,也是人類藝術的真正覺者。
這兩個層面,前後並立,但前面一層又隱隱約約、影影綽綽地透露著後面一層的資訊。我把這種藝術方式稱之為“半透明的雙層結構”。
對於這種結構,我有以下幾點說明——
1.偉大作品可以單純,但不可以單層。
2.世間藝術,淺顯的外層裡邊可以沒有深層,那就是所謂通俗作品,應該大量存在,不必拔苗助長,徒求深刻;但是,一旦有了深刻的內涵,就必須尋找可讓更多人感應的外層。
3.外層很可能是對內涵的“泛化誤讀”,不必嘲笑。但是,這種“泛化誤讀”在人文方向上應該與內涵基本一致,而不應該南轅北轍。
4.外層的設定不僅僅是一種策略性的存在,而應該力求審美自足。也就是說,在故事的精彩、色彩的完滿、旋律的美麗上,能讓多數進入不了深層的觀眾和讀者獲得滿足,讓他們在心理上“全收而歸”。
5.在看似完滿的外層中,應該彷彿不經意地留幾條門縫,讓少數有靈性的觀眾和讀者看到門後之雲,猜測雲中之山,然後破門而出,進入深層,直面偉大。有些作品沒有留下門縫,只讓觀眾和讀者自己去“感悟”門後“可能有的風景”,那也不錯,但已經不屬於我所講的“半透明雙層結構”了。這種不留門縫的外層完滿,要引起人們自己“感悟”,那只是作者的願望,實際上很難做到,做到了也可能導致“異向流散”,結果已不在作品的效能範圍之內。
6.除了“半透明的雙層結構”之外,外層和內層當然也可以交錯存在,或同時拼接,或互相對話,這是現代藝術對於古典藝術進行解構時常用的新奇實驗。但是,無數事實已經證明,這樣的實驗必然造成兩相破碎而使人們產生審美勞累,雖然妙筆處處,卻難以進入偉大行列。
7.偉大作品的“半透明雙層結構”,最後完成處不在內層,而在外層。依然是外層的故事、色彩、旋律,卻因為內層的提振而出現了另一番神采。神采之外,不再有另外的深刻哲言。再深的藝術內涵,也不能脫離感性狀態。這種對外層的返回,正應得著中國古代藝術哲學所說的,初次見山是山,再次見山已不是山,而最後見山還是山。但是,如果沒有“見山已不是山”的階段,最後的山與初次的山就沒有區別了。因為,半透明的內層至關重要,不可省略。
說完以上七點,我還想急切地論述一個觀點:“半透明的雙層結構”是造就傑出觀眾的秘徑。每個時代都有一些這樣的觀眾,在年輕時發現了偉大作品表層的“門縫”,引起巨大好奇,在朦朧混沌中留下一個不斷延伸的夢,結果提升了人格等級。
最好的例子莫過於英國19世紀的散文作家德·昆西。他童年時觀看莎士比亞的名劇《麥克白》,在一個小地方產生了奇怪的心理效應,引起他後來長達幾十年的追索。
這個戲表現英格蘭將軍麥克白聽了三個女巫的暗示,在自家城堡中殺害了到訪的國王鄧肯,篡權奪位而終於敗亡的故事。在那個夜晚,麥克白夫婦終於完成血腥謀殺之後,黎明來臨了,城堡外傳來一陣陣敲門聲。這敲門聲其實很普通,卻使麥克白夫婦非常緊張。德·昆西回憶道,他童年時看戲看到這裡,也覺得這個敲門聲驚心動魄。這使他很奇怪,因為即使敲門聲會帶來謀殺陰謀的敗露,觀眾也會覺得很自然,怎麼會驚心動魄呢?
德·昆西花了幾十年時間研究這個問題,終於發現,其中埋藏著一個深刻的文化心理奧秘,而這個奧秘又連通著莎士比亞的宏觀視野。那個黑夜,對麥克白夫婦來說是一個噩夢,對觀眾來說也是這樣。突然,敲門聲告知,黎明來臨了,噩夢該醒了,正常的早晨開始了。因此,這是一次擺脫噩夢的自我尋找,不能不驚心動魄。
噩夢是由三個女巫輸入的,與麥克白心底的噩夢一拍即合,立即走火入魔,而敲門聲則意味著人間的正常生活。這就構成了一組強烈對比:魔性與人性,黑夜和黎明,淪陷和驚醒。這種對比已經超越麥克白本人的命運悲劇和性格悲劇,進入了人世間重大而普通的課題。
德·昆西終於明白了自己童年觀劇時的特殊心理反應,並寫了《論〈麥克白〉中的敲門聲》一文。由此可見,那敲門聲正是莎士比亞安排的“門縫”,德·昆西從這裡走通了一條美學道路和人生道路。
至此,作品的“半透明的雙層結構”也就與人格成長的複合結構合而為一了。
“半透明的雙層結構”,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象徵結構。一切象徵結構都有雙層,由外層之淺,指向內層之深。但是,在實踐中,一般的象徵很難做成“半透明的雙層結構”。原因是,象徵往往有結論,以內層為歸結,而且常常端著象徵的架勢。這一切,與我主張的“半透明的雙層結構”大異其趣。
不過,象徵中的實體象徵一類,就基本上是一種“半透明的雙層結構”了。之所以一些作品表面上看上去並無超凡脫俗之處,卻能成為經典,其原因便在於其實體象徵手法使其具有“半透明的雙層結構”,在表面故事背後有了更深一層的意蘊。關於此,在第九章中,我以《老人與海》、《阿Q正傳》、《魯濱遜漂流記》等作品為例進行了詳細的論述。
兩大隱秘結構暫時介紹到這裡。在藝術創作中,再好的方法,也都需要獲得一系列其他因素的支撐,因此,我要用整整一門《藝術創造論》課程來提供背景。兩難和未知的事情那麼多,究竟哪一種才應該被選擇?選擇後又如何把握“度”?半透明的雙層在不同的題材中如何裁判?它在面對不同觀眾時又如何保持審美等級?……這一切,確實牽涉到了藝術學的整體結構。我在下面所講述的藝術學,與通行的同類學說大不一樣,完全是從創作實踐中最關鍵難題出發的。只要是真正的藝術實踐者,一看就能明白我的著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