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易延看著眼前的這幅景象,他忍不住去想,誰是真正難過的人呢?
親戚們在黑白的遺像照片和祭奠的花圈前假惺惺地低頭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大多隻是為了體面這兩個字,為了面子,他們要裝得難過。
在此刻的這個現場裡,真正感到難過的人,恐怕只有趴在冰棺上痛哭流涕的奶奶,以及雙目通紅難掩悲傷的父親。
因為他們是陪伴爺爺時間最長的人,時間是有厚度的,越厚,感情就越難以割捨。
而連易延從小不跟爺爺住在一起,每年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對爺爺的認知其實很少,就像,他壓根就不知道爺爺的喜怒哀樂,從未去思考過他到底在想什麼,甚至連對方患了肺癌這種性命攸關的大事,也不知情。
他想他確實很冷漠,即使是血濃於水的親人,即使他們有著血緣這層最親密的關系,但連易延站在這裡弔唁他,也只是因為他曾經給過他的那一筆生活費,而不是為了別的什麼。
連易延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平靜地接受爺爺離世的事實,他彷彿是一個局外人,冷眼旁觀著與他無關的場景。
他慢慢地走進悼念廳,一瞬間,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連易延熟視無睹地忽略了他們的視線,他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在父親面前,當他止住步子的那一刻,父親幾乎是暴跳如雷地起身,揚起手,當著所有親戚的面,重重地扇了連易延一巴掌。
即使被人突如其來地打了一巴掌,連易延還是顯得很平靜,他的側臉已經微微開始紅腫,然而連易延別過臉,目光看向地板,鎮靜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知道,他挨的這一巴掌,並不是無緣無故的。
母親在電話裡告訴他,父親偶然得知了爺爺曾經在連易延去上海前給過他一筆生活費的事情,知道這件事後的父親氣得不輕,在家裡轉著圈痛罵了一通。
連易延能夠猜到父親的心思,他無法接受爺爺將一部分救命的治病錢交給了連易延,盡管連易延壓根就不知道爺爺患病的事實,盡管連易延後來也將那筆錢以三倍的比例還給了爺爺。
如果不是連易延執意要去上海打職業,如果不是連易延……然而連易延和父親都清楚,爺爺的離世和連易延並無關系,這怪不到連易延的頭上,父親打連易延一巴掌,只不過是父親想要發洩憤怒和痛苦的手段而已。
父親是在指責連易延,指責連易延冷漠得簡直不像人。
在連易延去上海的這兩年裡,連易延甚至沒有回重慶看過爺爺。
而在爺爺的葬禮上,連易延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
他的確冷血,的確無情,連易延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好承認的,可能也是由於這個原因,上天才會給他應有的報應和懲罰。
在連易延二十三歲的那年,也就是連易延剛和洛鳶分手後,在前往墓園祭拜爺爺的路上,連易延遭遇了一場車禍。
幸而這只是一次小型的車禍,連易延沒有生命危險,他沒有毀容沒有截肢,只是傷到了手。
手腕粉碎性骨折——連易延的診斷書上,寫著這樣的字眼。
雖然難以置信,但連易延曾經無數次想過,為什麼在這場車禍中,他傷到的不是腿,不是臉,而偏偏是手。
他寧願自己是腿部受傷,哪怕讓他坐輪椅,都好過手腕粉碎性骨折。
手受了傷,那他以後還怎麼握滑鼠敲鍵盤,還怎麼做出那些細致入微的操作?
連易延受傷之後,曾經坐在電腦前,嘗試著打一局排位,可是還沒等到遊戲開始,連易延就覺得他打不下去,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完全不能動,甚至在輕輕地顫抖,僅僅是這一個瞬間,他覺得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決賽的夜晚,他人生的最低谷,也是噩夢。
他不是不願意打,也不是不敢打,他只是無法接受,kae會再次因為自己而失去勝利,失去冠軍,乃至於失去一切。
同樣的經歷,他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他不敢賭,不敢為了賭自己而去賠上kae的未來。
所以他選擇了退役,他可以為了打職業放棄許多東西,自然也可以為了kae放棄所有。
連易延追求的是絕對的勝利,如果他沒辦法帶給kae勝利,那麼他選擇將機會交給其他人。
連易延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休養,才讓手傷痊癒,然而痊癒過後,再次開啟遊戲排位的連易延發現自己的右手遠沒有以前靈活,手彷彿總是比大腦慢一拍,很多他認為能打出來的操作,卻常常因為手跟不上而實踐失敗。
連易延有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他想,或許自己的職業生涯真的只能停留在這裡了,而職業生涯的最後,他又留下了什麼呢?沒有冠軍,只是一個春季賽的四強。
這樣也好,起碼他跟洛鳶,再也無法成為賽場上的對手。
至少在他退役之後,他們永遠都是隊友。
是隊友,也是最親密的陌生人。
天氣好冷連易延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