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教主,你說了那麼多,就沒有想過在你眼前的仙人,到底是什麼來歷嗎?”
【莫非江道長短短時間,就已經有了眉目。】
江聞哈哈一笑。
“不用試探我了,這點事情我也不需要藏著掖著,只是忽然想起來了,才想和你說說罷了。”
“最早發現這裡的並非吳人越人,而是從中原流落到此地的昆吾族人,這一點趙教主應該也多少有所察覺吧?”
猜測趙無極全神貫注聽著沒有答話,江聞旋即說道。
“越人在此地殺白馬白牛祭祀,不過是對昆吾族人虐殺奴隸的拙劣模仿——但最終效果是一樣,因為早在上古顓頊帝時期‘乃命重黎,絕地天通’,就已經察覺到了來自星海之中的危險,並且試圖加以隔絕。”
“我曾聽過一個說法,宇宙間往來於心宿二畢宿五的這條恆星軸線,和往來軒轅十四北落師門的這條恆星軸線,在星際間有著很高的地位,可以視作一條四通八達的馳道。”
“如果這條馳道在剛好的時間和位置,比如當太陽到達黃經位於0°時刻,也就是春分到來的時候,就很容易被幹擾而陷入死點。”
“所謂死點,一種機械運動中恰好處於平衡的特殊位置點的統稱,有一種死點是在死點周圍運動會緩慢、以至於難以肉眼辨別的死點,一段時間就會自己慢慢解除。或許湛盧山記載的跨龍羽人隕地,根本就是一群小螞蟻所製造的星際車禍?”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北落師門裡藏著什麼,但不論原因如何、說來也巧,顓頊帝設立了‘火正’的官職,實際上就是專門負責觀測心宿二,這顆蒼龍七宿中最亮的星。而《史記》記載直到帝嚳時,還是由具有‘絕地天通’大功的重黎,繼續擔任火正,監察著這顆在他們眼中最為危險的星星。”
“接下來,請不要覺得我是在牽強附會,繼續往下聽。”
“史記記載很明確,重黎之後,他弟弟吳回繼續擔任火正,後來吳回之子陸終也擔任火正,再往後陸終氏娶於鬼方氏生六子,其長曰昆吾——明白了嗎,這就是昆吾氏族的來源,也是他們關於蒼龍七宿、大火星、跨龍羽人奧秘的流傳軌跡!”
【……即便你捋清了昆吾一族的來歷,然後呢。】
江聞哈哈大笑,似乎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趙教主我問問你,假如面前的真是一名服食金液大藥而長生不老的仙人,為何你們的祖師真人會過而不見,棄之如敝屣呢?到底是他一個修道之人修成了佛門的四大皆空,還是有一些就連他都沒有興趣,乃至於沒有辦法動手的理由呢?”
【………】
“不需要我說,《史記·楚世家》載的很清楚了。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焉,其長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而其中的季連,就是楚國的始祖。”
“在這個古老的家族之中,只有幼弟得到了存續發展,不像昆吾氏作為方伯,在夏末便因桀為虐而遭夷滅,後代族人更因‘不服周’而流利四散,而其他人也是差不多,此時唯一值得投靠的,就是出自同宗的季連之後、楚國地方了。”
“其中特別要提到的就是三子彭祖,他所在的彭國縱然在夏朝盛極一時,又在周初作為牧誓八國之一參加了牧野之戰,卻也仍舊難逃衰敗的命運,最終併入了楚國之中。”
“——這時你猜猜,昆吾氏的傳世秘密,會不會流入同一家族的彭祖氏一脈耳中呢?”
關於這些東西,江聞沒有故意採用什麼危言聳聽的內容,因為真正危言聳聽的還在後頭,他如今只是抽絲剝繭地把一個對於趙無極並不算秘密的秘密,用時間長河上更加宏觀的角度進行了推理,逐漸逼近他所追尋的結論。
再然後,他只需要丟擲一個流傳在武夷山中極為久遠的典故就行。
唐貞觀初年,左千牛衛將軍彭遷入閩,提督建州諸軍事,致仕後遂帶領親屬捐金僱募民力開墾建陽北鄉,鑿湖築壩,墾田三千餘頃,建九十餘村,築室崇嶺而居,召集民居約萬計,取名“新豐鄉”,成崇安縣最早建置成雛形。
唐太宗曾問他,他明明是江蘇鎮江丹陽縣人,大彭國祖地也在江蘇,為何要對層巒疊嶂、道路險遠的閩地如此鍾情。
彭遷只是掏出族譜,上面說當初彭祖“因慕閩地不死國”而來福建,那麼他彭遷只稱自己是因“慕彭祖之故廬”而來,可聞訊的唐太宗卻發現彭遷眼裡除了景慕之外,還有一絲絲的恐懼。
【因慕閩地不死國……?】
趙無極確實沒有想到這一點,更未能像江聞這樣天馬行空地,把一堆似乎毫不相干的史料聯絡在了一起。
江聞在底線上可能不如趙無極靈活,但不代表他拿不出學術上的純粹態度,反正現代史學的諸多研究都表明,在自身難保的原始人中,殺死非生產的成員對社會來說是一種合乎道德的責任——既然他們處在物資極度匱乏的條件下,往往是重壯賤老,母拜於子,子倨於父,他們就不得不殺死多餘的孩子和精疲力竭的老人。
至少在武夷山本地的傳說裡,彭祖帶領族人從物資豐饒的故國來到荒草荊棘、朝不保夕的閩地之後,首領就變成了他分別名為彭武、彭夷的兒子,彭祖本人則下落不明,對外則稱他是進入深山成為了仙人。
自那以後,彭祖就成了他們口中的“仙人”。
大家說他雖然有不死的壽命,卻故意避開人情世故,遠離世俗的榮辱歡樂,就像鳥雀變成了蛤蜊,野雞變成了海蜃一樣,失去了人的本性,變成了異類,經常有人會在閩地的山谷溪澗的角落裡遇見他,卻一轉眼就消失不見。
據目睹過彭祖的人說,他成仙后的外貌“深目而玄凖,鳶肩而脩頸,豐上而殺下”,可在江聞看來,卻頗近於因缺乏食鹽而導致的所謂低鈉血癥狀,如面板變黯、頭髮灰白、四肢細、眼窩與前囟凹陷等症狀——
就和民間傳說中“白毛女”因缺乏食鹽而導致頭髮變白一樣,應該都是對類似人類在野化生存狀態的反映,模樣不但符合漢代之前的仙之古意,也極為符合現在研究中野化生存老人之形象。
趙無極與江聞都沉默了許久,似乎在某種氣氛中體悟了張三丰真人對這位“仙人”熟視無睹的根由。
他們任由渾身斑駁如古松,發蓬蓬如羽葆的怪物,在原地拼盡全力也無法發出屬於人類語言的嘶吼。或許他真的曾經在極度飢餓之中,服下了來自天外的金液大藥,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從周代至當下,兩千餘年的悠久時光沖刷盡了他的意志,他不再記得自己是彭祖,也不記得自己是人類,連帶著被遺棄驅逐、無人過問的怨憤,踽踽寂寂、眠樹枕石的淒涼,都一併化為了一灘泥水,只有深踩入其中的腳印短暫留存,但很快也會在泡沫翻滾中復歸於混沌,復歸於一個殘酷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