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選擇擎起火把,因為黑暗當中湧動的光線,就像死局當中的生機、飛蛾眼中的燭火一樣,最容易讓人盲目追趕、奮不顧身,反而會將人匯入死境。
江聞選擇融入這片漆黑當中,用剩餘的敏銳到幾乎超越視覺的感官,來一點點觸碰這處與世隔絕的洞窟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頭頂石鐘乳上正有一滴凝水,撞碎在江聞的肩頭,江聞察覺到了一絲涼意深入衣料,碰觸到了肌膚,但是這股涼意歸於迅速的擴大,讓他忽然察覺到有些異樣。
等他從冥冥之中醒悟過來的時候,這絲涼意已然化成微微刺痛與些許粘稠,正順著被割開布料與橫切的面板,緩緩流淌了下來……
是血!
江聞緊閉雙眼,用盡一切方法搜尋這滴凝水的來源,但它的出現無形無色,就像是古老洞窟一場倉促遇冷的意外,出其不意地與不屬於這裡的江聞遭逢,神態存著一絲無辜、又帶著一絲無奈,看千山暮雪渺萬里層雲,隨後就這麼無蹤消散。
畢竟它只是一滴水。
但下一刻,江聞低垂的劍尖已經抵住了另外一滴凝水,同樣的無辜、同樣的無奈,卻在歷經千年堅固如初的湛盧劍尖上,敲奏出了一絲嗡嗡作響的低吟,單手持劍的江聞覺得肩膀一墜,古劍險些脫手。
“叮……”
嗡嗡低吟恍如魔咒,瞬間於漆黑萬分的深洞中擴散,江聞閉著眼睛微微傾聽,光憑他全身面板隱約作痛的預感,就能猜想到漆黑洞窟頂端,此時正有千百顆同樣無辜、同樣無奈的凝水正要滴垂,隨時會化作雨絲飄落在他的身上,讓江聞變得千瘡百孔、血流成河。
嗡嗡響聲還在擴散,似乎有音叉在暗中作祟。一道道波紋在黑暗中蔓延擴散,幻化出一柄柄古劍的殘陋外形,此時正插在巖窟的牆壁之上,不斷招邀著江聞前去取用,隨後拼死一搏這滿天凜冽的凝水殺陣。
清泠聲響在耳畔縈繞,那些流轉在晶瑩凝水之間的,似是星星點點極為細微的事物,猶帶著一些菱狀結構相互作用,就像一柄柄微小無比的刀劍,滲透到了這些世間至柔的凝水之中。
這已是精純到無法想象的劍氣,是言語所無法形容的事物,朝聞道夕死可矣,唯有在劍道一途攀至最高峰的寥寥幾人,才有資格於臨死前一窺究竟。
滴水成劍,不露鋒芒,這是江聞所見至為高深的劍法,幾乎已經將劍法的奧理滲透到了天地萬物之間,一草一木皆可為劍,它們並不是想要襲殺江聞,單單只是因為江聞出現在這裡,故而面臨結局就已經是註定的因果。
可江聞微微一笑,縱使生死已經近乎超離自己掌握,卻還是淡定得像是置身世外,手中湛盧古劍劃出一道極為獨特的弧線,就像一具參天屍骸猙獰的脊骨,即便死去多時,仍舊怒指著天穹。
凝水已然開始滴落,江聞所處的世界卻像是進入了慢放鏡頭,只見湛盧劍鋒引而不發,周身竅穴化為橐龠,江聞的每一次細微呼吸,都帶動著古洞寒氣的吞吐漲落,江聞的每一次血脈搏動,都調伏著凝水滴落的微妙趨勢。
分毫之間,就在江聞將呼吸吐納臻至一處玄妙境地時,原本分散漫延的感官瞬間被收束在了一處,凝成一道比掌中古劍更加凌厲桀驁的光芒,朝著滿天凝水逆襲而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凌厲劍意,正從江聞的體內勃發擴散。
漆黑中,江聞凜然無懼的劍意拔地而起,與無數劍氣凝結的雨水相抗衡,他身上的衣衫出現了不知多少裂痕,鮮血從中湧溢染紅布料,切膚之痛尚未消退就再次席捲,彷彿在經受著刀山地獄千刀萬剮的酷刑,每一秒都有百劍升起,千劍熄滅,激昂壯烈地消弭於殊死之間。
可江聞本就是絕世無阻的劍客,此時在外界劍氣的催逼作用下,已經將劍意凝練成了實質,與外界風雨飄搖般的險惡劍氣相抗衡,短短不過數十息之間,頭頂石鐘乳上源頭詭譎、痕跡幽微的凝水,就已經乾涸到了極限,就連原本滋潤光澤的石鐘乳表面,都像被幹燥風化般出現裂紋。
但只有湊到眼前才能發現,上面是一道道深切可見的劍痕,正莫名其妙地散佈於鐘乳石筍的表面,並隨著江聞行進腳步裹挾的疾風,隨時可能就此化為齏粉!
以身為劍的江聞如鬼魅般穿行於洞窟,牆壁上插著的無數殘刀朽劍,此時正不約而同地交擊作響,一改先前泠然模樣,反覆發出龍吟虎嘯之音,隨後殘軀不堪重負地化為粉末,飄散在了冰冷潮溼的空氣中,被江聞御使著逆風而起。
江聞越發接近真相,劍意也越加凜然,手中湛盧古劍不斷擊潰悄然散入呼嘯寒風的劍氣,另一隻手趁勢擎出散發七彩毫光的摩尼寶珠,頓時燭照了這片漆黑的地底世界。
巖窟古洞此時在江聞眼裡,已經化成了埋葬刀劍的墳塋劍窟,層層疊疊散佈著遲遲不願死去的古老劍器。它們任由著鐵鏽侵蝕、空氣氧化、水汽浸泡、黑暗掩埋,又似乎有一種超乎實體的力量已然奪取它們的生命,因此只能如干屍一般,以一種沉著緘默而頑固不屈的姿態,埋藏棲身在這處洞窟中……
呼嘯寒風並非來自某道暗河,山洞盡頭是一處頗為寬闊的處所,無數刀劍堆積廢棄,幾乎要填滿這片空白,若非黑暗中出現了遠古的鵝卵石和龍形堤壩,江聞也不會覺察這巨大石窟黑漆漆的盡頭,會橫亙著人為的深淵和古牆。
江聞原本錯看的深淵,其實是八根頂天柱地的陰沉木柱,其中被人燒挖出深深孔洞,即像是古老匱櫃,又像是江聞在武夷大山中所親睹的那些不朽船棺。
劍氣原本到這裡更加凜冽兇險,驟然開闊的山洞四壁滿是凌厲鑿刻的劍痕,每道石壁留下的痕跡,都意味著一式極為兇險的劍道殺招。如今這些劍痕圍繞著江聞佈下了團團殺陣,讓他明白如今已經不是比鬥切磋,而是一場武道之間的較量!
“好一個劍氣縱橫……”
若說氣宗的極致是以氣御劍凝鍊劍氣,那麼江聞所學的獨孤九劍的極致,便是劍宗的以身化劍。
這處石窟存在著某些不為人之的秘密能量,讓這兩種武道的本該只存在於概念中的碰撞,頓時具象得如此石破天驚,以至於江聞都快無法控制住喜悅。
此時這處巖窟古洞之中,劍氣凝而不散,劍意沖天而上,氣宗與劍宗,劍氣與劍意的對決,早已超乎了世人所能想象的範疇!
沉浸於武道的江聞,恍然見到一名老者在不遠處盤坐,但當接近時又憑空消失,只剩下石壁上斑駁混亂的劍痕,緩緩凝聚成一行行鐵畫銀鉤般的字跡。
江聞背後叢生出一股窺探偷視之感,就和他在棋盤巖所感的一般無二,直至字跡最後的筆畫幾乎撕裂石壁、破牆而出,瞬間產生了天塌地陷般的陰影,一股響動也驚天動地而來!
【餘平生好劍,求劍,集劍,藏劍,鑄劍,越五十載,築名劍山莊……】
隨著鏗然作響的巨震,似乎意味著這場爭鬥趨於尾聲,一切終於歸於平靜,就連江聞身上密密麻麻地傷口血痕,也消失在了無形之中,只剩一名老者盤坐在他面前。
等再定睛看去,此人鼻樑軟骨都已經坍塌,赫然是一具枯朽乾屍,正盤坐在八根陰沉木柱之間,雙腿骨骼有些畸形地佝僂著,早就死去不知多少年歲了。
江聞明白,兇徒們可能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這裡大機率不是歐冶子鑄劍的地方,反而是江聞孜孜以求想找到的地方。
江聞絲毫沒有升起怠慢之心,反而將湛盧寶劍歸鞘緩緩行禮,並在一種茫然跨越千百年的不真實感驅使下,在那對黑洞洞的眼眶之中,感到一抹幽曠而深邃的注視,不由自主地將雙指並在青石之上,劃出了三道深深的劍痕,代表著歆享的牲醴和香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