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定回想起瑞巖禪寺對於「旱魃」的描述,此時所見夜和尚,儼然就是一具死而不化、擇人而噬的獸魃,對方筋骨僵枯、死而不朽,難怪兩人纏鬥了這麼久,都沒有露出一絲頹敗疲態。
洪文定雙目微眯,發覺若繼續與這夜和尚連消帶打,惡鬥不休,且不論在招式上佔了何等上風,自己始終無法掙脫對方纏黏,不知不覺體力都會消耗了不少。
他感知崇安縣衙當中一定有古怪,然則他今夜的目的不是來降妖除魔,而是要帶回胸口的刑卷,為此更不應該多做停留。
如今離他最近的出口,固然是廊後的府衙高牆,然而牆高溼滑無法飛登,夜和尚又往往在廊柱之間神出鬼沒,如果他冒然闖入了逼仄的狹道之中,必然會失去轉圜餘地,失落網羅之內,眼下唯有廢舊府衙中這片亂糟糟的茅草葦蕩,才算的上是脫身的唯一辦法。
思定想透之後,他故意賣了一個破綻,趁夜和尚突然發難之時,以「左手破排」倒向廊外,低伏進了茫茫荒草亂石之中。
在道路的盡頭,自然也有府衙高牆阻撓,但那裡同樣有一棟黑黢黢的高樓俯視,洪文定如今的主意便是在擺脫糾纏後藉機登樓,隨後從樓簷飛撲出高牆之外,屆時自然海闊天空了。
廢棄府衙的茅叢葦蕩,已經漸生得比成人都要高上一頭,腳下亂石同樣危險重重,洪文定將初窺門徑的天蠶神功運轉到了極致,每一跨步都在借力提縱,身體也越發輕盈,彷彿隨時會凌虛踏空,然而夜和尚搖動夜巡板的聲響仍舊緊追不捨,總能在片刻之間堪堪追及。
跋涉不知多久,洪文定只覺腳下砂土化為溼壤,漸而又變作淤泥,似乎那座黑黢黢的危樓建築在泥澤之上,巍立洪波之側,再有一步就會跨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但是洪文定沒有半點猶豫,因為天蠶真氣反饋回來,那具無頭屍體已停止了繞樹而行的怪狀,昂然也向他的位置奔來,同時兩道黑影也從牆縫屋沿飛出,一會兒像女子照鏡的妝面,一會兒又像男子調笑曖昧的呢喃,正共乘陰風高歌猛進。
葦叢之間忽然冒出一片黑影,洪文定如臨大敵地出拳格擋,愕然發現那是塊斜靠於假山湖石旁的石匾,巨匾上面印刻著「作邑彭氏三丈祠」這幾個力透金石的大字,任憑風吹雨淋也未見消減。
洪文定趁勢斜穿入石匾,又在即將穿出的時候,以雙臂狠狠擒住借力,憑慣性繞身一週竟然強行改變了方向,反襲而來!
只見他下盤腿以千斤墜馬撞向夜和尚,上臂一手鶴啄一掌虎爪狠狠擂在了敵人心胸之處,一拍一按間悶雷聲平地而起,緊追急騁的夜和尚躲閃不及,登時挫盡鋒芒、餘勢盡消,被狠狠地打進了荒草叢中!
暫且擺脫追兵的洪文定不及喘息,毅然決然地衝向了那棟黑黢黢的危樓。
危樓前僅開有一處正門,上懸「清獻樓」三字陳舊匾額,書款的痕跡已經被蟲蛀消失,唯獨稍斜樓匾還在威嚴地俯瞰下方,近看得兩層歇山式屋頂盡是出簷飛角,藤蔓攀爬猶如身穿慘綠袍服,形制上看更像是座石木結構的鏑樓,與這處碉壘相接、高牆環繞的府衙竟然如出一轍。
洪文定飛身鑽破了一扇木窗,腐朽支架自然頃刻間化為齏粉,樓外追擊也似乎猛然間消失,只有陣陣蟲鳴應和腳步落在地面的咿呀響動,伴隨洪文定登往昏暗不明的二層所在。
忽然間,二樓塵灰被吹散得滿地都是,猛然竟「啪嗒」一聲,有扇破舊窗戶驟啟,悄然推出了窗外無星無月的詭異夜色,深空在天穹微微下陷,恍惚中有張無形怪臉正下望窺人。
洪文定只覺得一陣寒徹骨髓的陰風吹起,連帶著飄飄擾擾的天蠶真氣一僵,赫然察覺到了外圍的絲縷惡意,隨即窘迫不堪地化為肥白蠶蟲於他的體內蠕動,眼前景象這才影影綽綽地暈開。
只見二樓空空蕩蕩的堂中,空擺著一具鮮紅的窄翹棺材,原本高燒的冥燭早已熄滅,化為了棺頭上斑斑點點的蠟淚,分散紙錢也已褪至無色,正隨著高樓寒風而散做灰跡濛濛雨雪。
“哎……”
一聲悽怨哀婉至極的嘆息,猛然在洪文定的耳邊炸響,哪怕只是孱弱如絲,此時聽來卻與響雷別無二致。
洪文定的身體彷彿被什麼事物壓住,頓時喘不過氣來,天蠶神功還在迅速萎縮著,直退減入了丹田氣海才稍顯穩定,而飄飄擾擾的真氣遊絲頓消,就像是洪文定的眼睛被一雙慘白細手遮住,只能靠著雙目勉強在幽微恍惚中視物,所見所聞越來越飄渺,越來越不真實。
洪文定濛濛然地抬頭看去,看見一縷慘白輕紗正飄蕩在房梁之上,部分悄然垂衣在他眼前,更似乎有冰冷鬼手搭在肩上,朝他耳邊吹著涼氣。
“花盈盈,正間行,當死不聞妾復生。油壁車,冷翠燭,西陵松柏結同心……”
悽婉鬼詩又一次在洪文定的耳邊響起,他竭盡全力地依靠記憶,想要邁步向洞開窗欞的位置,可隨後雲物遠隔瀟水,夢幻泡影於前,陣陣眩暈總與他形影不離,眼前也越發虛白蒼枯,如隔雲霧,直至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