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布喇嘛此時笑得肆無忌憚,多年來滔天的恨意終於不再多做掩飾,宛如毒蛇噴吐著汁液,只求沾染到每一個仇人。
然而弘辯方丈卻站在原地面露慈悲之色,從懷中掏出一封陳舊至極的書信,扔到了堪布喇嘛的面前。
“阿彌陀佛,當初你卷竊財物而去,我們也曾打算派人追拿,前往大理衛都指揮使處報官,可徐施主卻出面勸止於我。”
“後來的徐施主孤身一人,由雞足而西出玉門關數千裡,至崑崙山,窮星宿海,至西番參妙寶法王。”
“回來之後,徐施主兩足俱廢,心力交瘁,對老僧說你總有一天會再回來這裡,屆時便將此書信付予。”
堪布喇嘛從地上撿起書信,看著信封之上已經萎黃髮枯的墨跡,死死盯著上面《與顧僕書》四個大字,歪扭突出的眼珠幾乎要盯出血來,隨後怒吼三聲,面色如狂地將書信撕成數瓣,仍上了天空。
碎紙如天花亂墜,在眼前耳畔滑落,隱約能看到粗紙上寫著賣身契的契據文樣,還有一行萎靡悽楚的字型“……離鄉三載,一主一僕,形影相依,一旦棄餘於萬里之外,何其忍也……”
“總兵小心!”
一聲厲喝響起,吳之茂嚇了一跳。
他原本見到堪布喇嘛狂態畢露,心中早已有所警戒,此時看到弘辯方丈和堪布喇嘛撞做了一團,而喇嘛手中還握著明晃晃的一把匕首,似乎要朝著自己背後的平西王妃刺去,頓時魂飛天外。
此刻場中亂作一團,吳之茂作為武將一直刀不離身,此時慧至心靈地當即拔刀,衝著堪布喇嘛大步刺去——
只要將這個醜喇嘛順勢殺了,就沒人知道他們之間密謀之事!
刀光如電,轉眼當前,當吳之茂揮刀刺到堪布喇嘛身前的時候,才發現這個在場眾人眼中的兇狂之徒,眼裡竟然也滿是錯愕,只不過恰好被弘辯方丈衰老的身形所阻擋,並且尚處在心神恍惚之間,甚至還來不及發出疑問。
堪布喇嘛好像張嘴想說些什麼,看向吳之茂的眼神也從驚愕轉為劇怒,這讓吳之茂更為驚懼,生怕對方魚死網破之際將自己害死!
吳之茂此時刀出沒有回頭路,為了將後患一併掃除,心中一凜再不猶豫,瞬間將腰刀從堪布喇嘛的後腰攮進,前胸刺出,轉手再攪動刀柄、攪碎內臟,一口氣都不打算給堪布喇嘛留下!
殘醜的堪布喇嘛張大了嘴,五臟碎裂的劇痛攫取了心智,破碎的肺泡讓他竭力吸氣,嘴邊也只能冒出一股股血沫,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眼中猛然晃見弘辯方丈的老臉,竟然拼盡全身力氣,指著他的鼻子說出了最後的話語。
“你……你……”
隨後癱倒在地,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臨死之前的彌留時刻,堪布喇嘛終於從這具殘醜至極的軀體中解脫出來,似乎再次變成了那個憨厚朴實、務農為生的徐家佃戶顧行。
那一年,他在江南的小家遭遇了饑饉荒年,賣兒典妻之後仍舊還不上青苗貸,便只能把自己也賣身為僕,跟著江陰徐家乖僻的老少爺遠走天涯。
顧行逐漸回想起與老少爺站在黃山峰頂的情形。
當時老少爺笑著問他,黃山最高峰是天都峰還是蓮花峰,而光顧著看天邊絢爛的晚霞和,樹梢毛絨絨松鼠的顧行,絲毫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想起當地人說天都第一峰,便回答是天都峰高,但老少爺微笑著搖頭,說,錯了,應該是蓮花峰高,高一點點。說完,他又奮筆疾書,他說會把結論記錄在遊記裡,供後人驗證。
對於這部遊記,不識字的顧行充滿了好奇和欽佩,因為老少爺不管白天多累,晚上必定要鋪紙磨墨,把一天的經歷和見聞統統記錄下來,順道教他識幾個字。對顧行來說,靜靜地看著少爺奮筆疾書,就是辛勞一天之後最溫情的時刻。
顧行明白知道,眾人口中百無一用的紈絝少爺,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當徐霞客回到徐府,他是徐老婦人寵愛的一個從手指尖精緻到頭髮絲的大少爺。但一旦背上行囊,他就變成了山林之間最堅忍的行者。
顧行就這樣欽佩著,追隨著,包攬了一路上的起居飲食、採購聯絡、押執行李,累到生病也毫無怨言。即便墜崖重傷腿骨折斷,即便湘江遇盜身中四刀,即便在洞庭湖底見到了詭譎無狀的大恐怖,即便他需要親手毒殺靜聞和尚——
當初就是這個迂腐頑固的和尚,招致了湘江盜匪的覬覦窺視,差點將老少爺害死,他看出了老少爺厭煩了這個拖累,卻又擺脫不了這個拖油瓶,便偷偷買來了馬錢子。
顧行本以為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滿心欽佩,心甘情願陪老少爺完成一趟趟漫長旅途,也悄悄希冀著這份千秋大業之中會有他的一處痕跡,但在旅途即將完成的最後一刻,顧行違背了誓言。
當時的他,在雞足山瘴癘發作痛不欲生,終於感受到了靜聞死前的劇烈痛苦,他發現雞足山僧人嫌厭排擠他,老少爺甚至在與弘辯商量著,要再買一個奴僕來代替顧行。
鬼使神差中,他偷偷翻開了那部遊記,發現洋洋灑灑二十餘卷之中,提到他名字“顧行”的僅有九處,剩下數百處有時或稱“顧僕”,有時或稱“顧奴”,時刻提醒著他只是徐家的家奴這件事……
跑下山去的顧行四處遊蕩,不人不鬼,他不敢進入城邑、也不敢走上官道,因為他在萬里遐行中,見識過了有著士紳身份的老少爺,是怎麼從親朋官吏之中輕易拿到驛站馬牌,並沿途驅使百姓、鞭打“奸民”!
瘴癘發作的顧行,最終由一群馬隊綁走,當作野獸般關押輸送到了雪域之上,被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百般凌虐,扒皮取血折磨得全無人像,只為了得到某種“奇毒”,而他的內心也徹底墮入了深淵。
從那時起,家奴顧僕便已經死去,轉而回來的是堪布喇嘛。
他深恨著徐霞客,他窮盡殘生所要做的,便是毀掉老少爺的那份「千秋偉業」,連帶著整座視他如螻蟻的雞足山,都要一起在大火裡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