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的黃昏明明還沒到來,但郭靖在地平線之下的恍惚交界地,已隱約看見了比黑暗更暗的事物……
“但願吧……”
【漢水襄陽城,黃昏】
趕在擊鼓關門前的最後一刻,蒙面的郭靖已經喬裝打扮好,偷偷離開了襄陽城樓。
此時他正站在一具死屍面前,沉默不語。
郭靖有些憐憫地看著地上的死屍,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時見到的那些蒙古牧民,每日逐水草而居,逢節日歡歌起舞,面前這個臉龐仍有些稚嫩的敵軍,或許就是當年某個朋友的子侄,也如他們父輩一樣受到徵召,便辭別心愛的姑娘,盛滿最烈的奶酒,跨上最好的駿馬,頭也不回地賓士向了戰場。
而再遙遠,哦,或許也不算太遙遠,郭靖自己也曾穿著這身衣服,站在西遼巍峨的花剌子模城上俯瞰天下,覺得全天下英雄捨我其誰。
如果那時候的故事繼續下去,或許今天的郭靖就正穿著貂裘坐鎮中軍,成為揮師攻克襄陽的統帥。
可事情沒有如果。
他的口才不算出眾,因此沒辦法用漂亮的語言說出一番大道理,更沒辦法像黃蓉一樣三言兩語讓人折服,但他的心智並不駑鈍,相反還比一般人更加敏銳。
因為這份敏銳,郭靖察覺到了自己身份的異樣,按師父們的囑咐踏足中原四處歷練;因為這份敏銳,郭靖能在楊康搖擺不定左右為難的時候,逼著這個結義兄弟勘行正道;因為這份敏銳,郭靖在江湖行走的無數個選擇之間,沒有行差踏錯過一步,憑著武功殘害過一個無辜之人;也是這份敏銳,讓他選擇在花剌子模選擇為百姓求情,制止了一場大屠殺。
也是在最後這個過程中,郭靖察覺到了自己和鐵木真等人,刻在骨子裡的不同。
他們眼裡的征服是赤裸而暴力的,帶著對其他民族的強烈鄙夷,就像郭靖當初之所以能夠為花剌子模求情,是因為他在攻克城池中立下大功。
他們覺得以功勞換取的和平,可以。
但這份令蒙古人側目驕傲的功勞中,本身就沾滿了鮮血與眼淚,他根本就不是救世主,而只是一個殺了人之後虔誠弔唁的屠夫。
在年輕的時候,他還能用一將功成萬骨枯來麻痺自己,認為或許這份抵抗會招來更大的仇恨,就不如用自己的計策瓦解對手,但當他看見鐵木真的軍帳裡出現了南下侵宋的計劃時,他再也無法麻痺欺騙自己。
那片在母親和師父們眼中,晝夜思念魂牽夢繞的土地,即將淪為鐵木真和他子弟們全新的獵場,他的選擇難道能是親自揮起屠刀,再用這些功勞騙取大慈大悲的名譽?
那時的郭靖終於知道,一切的禍首不在西遼和南宋的抵抗,而在於蒙古想要的征服,只要征服者還是這些人,那麼他的功績再大,也絕無可能救下大宋土地上的人們。
時光飛逝,如今重擔再次壓在了他的肩上,所有人都認為元軍會在攻城拔寨、清除四野之後,才展開粉碎一切的雷霆一擊,宋廷之所以命呂文德強行出城作戰,也是存著半渡而擊的想法。
但只有郭靖最為清楚,元兵絕對不會按他們的自以為是來用兵。
襄陽多年的局勢早已形成僵持對立的局面,此時宋朝所沒有料想到的意外事件,元廷也絕不可能掌握得更快,在雙方資訊差在微乎其微的情況下,比拼的就是雙方的反應速度。
不可否認的是,在積貧積弱的南宋面前,雙方的差距是客觀而全面的,元廷就像是一架雷霆萬鈞的戰爭機器,一旦開動就不死不休,因此在對等的情況下,郭靖防守襄陽城,依靠的就只能是更為靈活機動、輕捷剽勇的武林中人,想盡辦法來巧妙繞開腐朽沒落的大宋制度。
況且郭靖很清楚元廷的風氣,他們仍舊延續著草原上侵略如火、兇狠如狼的戰爭風格。
如今他們察覺到了獵物的衰弱,絕不會困在籌措糧草、徵召民夫的瑣事中坐觀時機喪失,領軍大將必定趁著機會奇兵突襲,此時的行動甚至可能比訊息傳播的速度得更快,甚至已經在來襲路上了!
這是郭靖的猜想,也只是郭靖的直覺,但在大草原上生活過許久、與鐵木真也相熟多年的郭靖,每次都能夠敏銳地察覺出對方的意圖,這也是他多年來捷報頻傳的法寶。
作為一代人傑天驕,鐵木真當年也看過《武穆遺書》的內容,因此他的兵法既源有自征戰的本能經驗,也有嶽武穆兵法的精髓技藝,說句不客氣的話,方今全天下能夠在軍陣一道上,堪堪擋住元廷兵鋒的,恐怕也只有郭靖自己一人了……
如果沒猜錯的話,元廷的奇兵如今已經輕騎前驅、準備夜渡——反正成功了便萬事大吉、輸了也不會傷筋動骨。
但福禍相倚,這是襄陽城最後的機會了。
如果他們能擋住這一波侵襲,則還有機會留待援軍,若是被試探出了空城虛實,作為獵物就再也沒有掙扎的餘地了。
說到底兵貴神速,這也是《武穆遺書》中的用兵真髓。
郭靖交給黃蓉的禦敵之計只是大計後面的部分,而大計前面的部分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那便是“以快對快、以奇破奇”,而能比元廷百戰精銳更“快”更“奇”的,就只有………
郭靖自己。
沒錯,這也是眼下唯一的辦法,贏了能阻擋住對方的兵鋒拖延時間,輸了只是自己一人喪命,餘下的人化為哀兵,也未必不能給予敵人重創!
郭靖藏身在草窠子裡,反反覆覆推演盤算著腦子裡的計劃漏洞,忽然聞見不遠處又傳來了異響,連忙將耳朵附在地面細細聆聽,並不斷調整著自己的位置。
夜色中一名輕騎斥候又顯露出身影,披氈挎弓兇惡異常。
郭靖用著江南七怪傳授給他的相馬知識,判斷對方已經連續賓士了半個時辰,而這半個時辰正好是元軍斥候出擊探查的距離,期間還有無數斥候以弧線運動向外延伸,化為大軍感知外界的觸角。
若殺得早了,等大軍經過立馬會發現端倪;若殺得晚了,探子已經將訊息傳遞出去,非但起不了斬斷探知的作用,還更容易把自己暴露在大軍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