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隊首領說,幹麂子為了能從地下出來,常長跪著求人將它帶出去,但見到了千萬不能心軟,甚至還要將他們縛住了緊靠在土壁旁,再在四周用泥封固起來,否則就會被他們給害了。”
“不是鬼物,為何要如此殘忍?”江聞疑惑道。
妙寶法王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江流兒施主,小僧也知道此事頗為駭人,馬隊首領更不肯明言。但再仔細想想,這些遇難礦工在地下餓的形銷骨立、兩眼赤紅,那時為了活下去早就是無所不用其極,你仔細想想,最後能活下來的那個人是靠什麼維生?而能夠不顧一切做出如此事情的’人‘,又能否稱之為‘人’呢?”
江聞聽完沉默良久,逐漸明白他口中“斷善根”、“惡業重”,並不是什麼原罪論般的空話,而是人在做出某些極惡行為、經過某些酷烈經歷之後,心中維持脆弱人性的那一根弦被打破後,因緣際會出現的結果。
試想在幽幽地下的深邃礦井中,忽然傳來了叩壁求生的微響,礦工們壯著膽子循聲開鑿,終於發現了一處坍塌毀壞的礦道殘段,角落裡蹲著一個形銷骨立宛如骷髏的可憐人。
佛祖菩薩保佑,礦工們看見的是紅通通的一雙眼,飢渴癲狂渾然一體,他們那時握緊了礦鎬,心中默默告訴自己,他們所看見的東西再怎麼像人,也必須是幹麂子,只能是幹麂子——因為他的腳下散落著一根根佈滿牙印的白骨,和凝結成黑墨狀的濺射血跡……
訴說著一切人世險惡的妙寶法王,此刻仍是寶相莊嚴的模樣,外表儀態堪稱丰神俊朗,與語言中的晦暗形成了一種極大反差,彷彿真是佛陀親手授予他智慧,把能夠包容世間美醜、看透萬物真相的智慧放入他腦海中。
所謂被五金之氣滋養的殭屍,恐怕只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說辭。真能養人的只有血肉,而被迫在礦下朝著五金揮鎬勞作的,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殭屍。
沉吟良久,江聞才從走神中醒來,苦笑著問道妙寶法王。
“法王,我聽人說這是幹麂子,又有人說這叫怖惕鬼,依照你看到底是什麼東西作祟?”
妙寶法王雙手合十,鄭重無比地說道:“悉檀寺中的怖惕鬼、雞足山陰的幹麂子,小僧看來都是一個東西。江流兒施主,你可知道這些我是怎麼得知的?”
江聞搖了搖頭。
“小僧先前借住悉檀寺華嚴三聖殿,在殿中所見到的石獅石象,已經年歲古舊異常,便以天眼通知道是一尊古物,也是悉檀寺中怖惕鬼擾亂的緣由。”
妙寶法王年輕的臉上滿是凝重,再無先前的從容寫意。
“而今日走入雞足山陰,從佛寺舍利塔圖樣中,才明白石獅石象便是來自這裡,也就是你們口中前宋僧侶們的遺留。悉檀寺高僧應該是想要化解雞足山陰的惡業,可佛法無邊終究也會招致魔念。”
“因此雞足山陰的怖惕鬼,便是悉檀寺中出沒的幹麂子。悉檀寺中的幹麂子,分明就是雞足山陰流毒已久的怖惕鬼啊……”
這番見解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也打破了江聞夾在佛經鬼怪和雲南民俗之間的遊移。
正如妙寶法王所言,如果不考慮鬼怪之事的真偽,只要補上了雞足山陰無數荒廢佛寺這一塊拼圖,似乎就能解釋兩邊鬼怪出現時間的差異,而線索更驟然凸顯,一齊指向了前宋時期,那群不知為何執意入山的詭異僧侶們。
在異樣的沉默中,三人都在反覆咀嚼著內心的五味,路上徐英風留下來的血跡也逐漸變得淡薄難尋,莽幸好此時林中迎現出一條很難識辨出的羊腸小道,沿途周遭都是清晰可見的腳步踩踏痕跡。
走到這裡,品照說他們已經來到進入雞足山陰的正路,徐英風的血跡變淡,也代表著逐漸接近那身傷勢的案發現場,此時無需斑斑血跡指引,他也能知道前進的方向。
但他們三人都沒有想到,線索會出現的比預料的更快,沿著路途才走出一炷香的時間,江聞就發現四周又出現了高矮各異的“怪樹”,還有一堵堵爬滿薜蘿藤蔓的“綠牆”,規模順著山勢陡峭起伏,竟然比原先的廢寺更加恢弘。
此時天色漸暗,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如果沒有進一步線索很可能被困在夜色中,於是三人決定小範圍地分頭行動。
“嗯,那邊又有一具屍體?”
品照仔細搜尋後,發現大樹底下側躺著一具屍體,只是這次比起先前那具,腐爛程度更加嚴重,連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勘驗不出來,身上的衣物也破損褪色,身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新生蔓藤,就像無數只扭曲蜿蜒的手,正偷偷摸摸要將屍體拉入佈滿綠苔的地面。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位誤入青山深處,再也沒能回頭是岸的苦命人,最後的歸宿就是兩手空空地偷偷死在這裡,無人埋葬。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青竹長老之所以能發惻隱為這些宋僧死者收殮,也是因為這雞足山陰暗藏著太多駭人聽聞的慘劇了。
在江聞那邊,卻看見了幾具身穿夜行衣、高度腐爛的屍體,心知又是平西王府裡不知死活的武林人士,並未多做計較,可再往後找去,卻在一堵斷壁附近聞見了極為濃烈的的血腥味,血氣直衝天際,招引來了無數的飛蟲蚊蠅嗡嗡作響!
江聞果斷縱身而起越過斷牆,瞬間來到了一具從腰部斷裂、彷彿被活撕開來的屍體面前,這死者直至嚥氣之前,還保持著極為驚恐恍惚的模樣,至死都沒有閉上眼睛。
從那張血跡斑駁的臉上,江聞認出了他的身份,竟然是先前徐英風的師兄,也是被自己忽悠三人眾之一的“八仙劍客”徐崇真!
死去已久的徐崇真一手虛握著賴以成名的白虹劍,一手緊攥宛如蓄力,但臨死前的疼痛與恐懼打斷了這一切努力,下半身空空蕩蕩腸子流了一地,再也沒有生前坐看風雲、老成持重的模樣。
“好大的力氣能把人活活撕開,到底是誰幹的?”
紛飛的蚊蠅無數,此時已經開始列隊圍繞著來客,再加上血腥味刺鼻難聞,尋常人早就已經捂住口鼻走開了,但江聞是什麼人,他可是連福州古墓裡的腐屍都不放在眼裡,眼下只是在疑惑,為何從死者臉上讀出了一絲江湖人士才懂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