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之上的疍民互看一眼,終於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從腰間掏出一根寸許長的彎曲蛇簪,拋給水中的疍民,而領頭的疍民也毫不猶豫地刺在胸口前的肌膚之上,任由熱血拋灑在了冰冷刺骨的水面之上,隨後又是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繼之的是接連不斷的跳躍入水之聲,疍民顯然已經開始拼命了。
…………
波紋漾開數不盡的幻覺,沉重的聲音被恍然隔開,雙耳都被灌入最最安靜的棉花,勉強睜開眼只見到水中的藻荇長可寸許,柔若無骨地在逐漸灰暗的視線中搖擺。
頭頂幾束光線含羞帶怯地從青荇之中穿過,斜斜刺入了深不見底的光景之中,只能照亮眼前一團團氤氳的泥影,而下方沉靜得彷彿一席柔軟安逸的床鋪,悄然遮蔽了世界之外不可斷絕的混沌顢頇,再為倦客貼心愜意地拉上了簾幕。
駱霜兒正緩緩沉入水底,她的腰肢纖細柔婉如同游魚,衣袂翩躚化為鱗鰭,水性讓她暢遊在這片風浪平靜得出乎意料的地方,身軀反而是在沉入水底更深處,卻像是正翩然走入一場恬夢之中。
或許人人都曾有過化身錦麟的塵夢,時間也在這裡沉寂,如有一雙無形的手悄然按住時針與分針,不讓時間繼續流淌,只剩下與秒針同步的心跳,還在節奏準確地徒勞彈動著,一切都伴隨著漫無目的的秒針不停轉圈,掙脫不出這個空虛的軀殼,也化成一段怎麼走也走不出的空蕩時間。
駱霜兒的心裡空如明鏡,她已經忘記了前因後果,平日裡參鑑的七情六慾也已經不見蹤影。此時她的心扉如此空寂,就像一處四周環堵的隔世空谷,她發出的一絲聲音都能傳響到經久不絕,以至於她平日裡心底裡微不可察的情感,此時也被驟然放大來到自己眼前。
這麼久以來,因為習武的她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在這樣的空蕩中,駱霜兒想起了洞庭湖畔蒼茫遼闊的夜色,月色如水,有幾隻閒鴉伴隨著飄揚往天際的漁家棹歌,還有一段清亮到凝為碧玉的月光款款而來,照遍了洞庭君山的山山水水。
先於情緒起伏的總是回憶,一段段思緒在迴盪中越來越清晰,往往在這些時候,轉瞬日出之前,那時朝霞與樹影交相輝映,隨著慢慢升起的朝陽,天地沉浸在一片不斷變幻的桔黃色裡,美不勝收。若在明月之夜,長夜寂寥地帶著一種異樣儀式感,孤身欣賞這洞庭的月色,此時皎月當空,月影下的樹影綽綽,素靜得像幅水墨畫。
在這些時候,旁觀的駱霜兒都會偷偷解開舟纜,獨自赤著腳坐在船頭以足揚水,看著即將寂靜的水面又喚起絲絲漣漪,船跡也不知不覺闖入青荇環圍之中,這才終於讓清亮如鑑的皎月藏入水中,任由月光化成一段段流淌在心間的涼風。
如今已經沒有人知道,來到洞庭之前的駱霜兒最怕的就是水,最想遠離的就是深不見底的湖海,府中下人只知道自家小姐,平日裡哪怕只是靠近家中黑洞洞的蓄水缸,都會哭著被人抱開,只留下邊上一臉黯然的駱元通。
而離家來到洞庭湖的駱霜兒,每日裡都要和這萬頃碧波、粼粼波光為伴,教她功夫的師父將她帶上烏篷船,就解開了纜繩推入水中,告訴她今後不識水性就永遠回不來了。
沒人知道那幾天的駱霜兒是怎麼過來的,她可能流盡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也大概說盡了此生所有的軟話,幾乎要變成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木然地窩在船艙最深處,在洞庭湖上隨波漂流。
她木然地看見岸上茂木成排,既是灘塗的線條縱橫,也分割著水面的交輝,樹影搖晃之間還有隨船三天三夜的白鬍子師父,沿著江岸信步隨風傳來的聲音……
“常人知非以慮是,則謂之懼,此則懼思。你越是害怕審慎,就越不敢輕舉妄動,身體自然就僵硬痿痺,不聽使喚。”
“然人以神率四肢五臟、周身經脈,如合治一國,若危以動,則民不與也;若懼以語,則民不應也。只有領悟了率性自然之心,才能寓臨萬丈而不沮。世人曰勇者不懼,其實世間喜怒哀懼愛惡欲莫不如是。”
“為師如今要告訴你的,不單是一門功夫,更是一個治天下的道理。既然害怕之心在你身上不可避免,那就想想你驚懼的是不是驚懼本身,古者聖王唯而審以尚同,以為正長,是故上下情請為通,是以舉天下之人,皆恐懼振動惕慄,不敢為淫暴。因此這門武學的第一課,就是尚同通情,鞣身入萬物之中,才能不懼於外物……”
自己在洞庭湖畔學到了什麼?其實駱霜兒也說不清楚,她聽不懂師父口中那些高深莫測的大道理,可師父卻欣慰地告訴她聽不懂才是終南捷徑,所謂的舉一反三、見微知著都是愚夫的自欺欺人罷了。
“這世上死物不足畏,活人才可怕。你若是能通曉人心,則世上再無可懼。”
白鬍子師父如是說著,教給了駱霜兒一門前所未聞的功夫,駱霜兒也跟著師父學會了敞開心扉、忘記自己。本身的情感並不重要,師父教她在心上生出一層白霜,包裹住原本的七情六慾,如此便能化身成為明月一般的鏡鑑。
這門功夫十分神妙,不僅能對師父所教授的武功能俯拾皆是,還能察覺出身邊人的想法。一開始,駱霜兒只能從細微的動作、表情判斷對方的想法,慢慢地,她已經能從對方一個眼神看出端倪,直到現在,即便駱霜兒不去觀察分辨一個人,內心也會如鏡一般照窺出對方的情感。
隨著駱霜兒的心中空蕩如水,所有接觸到的刀法、拳腳、儺舞、內功都變成了隨心而至、水到渠成的事情,她幾乎沒有阻礙地就從師父身上學來了,同時讀到的還有師父日愈一日嚴重的焦慮,內心遠沒有他表面上那樣光風霽月。
自始至終,白鬍子師父都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更不曾告訴駱霜兒這門武功叫什麼,直到洞庭湖的景色飄然遠去,廣州府的繁華如期而至。
曾經的她對於被送到洞庭湖還有怨懟,但駱霜兒此時已經心如明鑑,等她回到了廣州府中的駱家,才發現自己的爹爹隱藏的情緒比她想象的還要複雜,花白的頭髮也和記憶之中全然相悖。
幸好有些事情不需要細細說盡,駱霜兒就能搶先一步知道對方心中如今的喜憂參半。
“乖女兒,不要怪爹狠心。當初你尚且年幼不曾記得,當年若不是爹疏忽大意沒有防備,就不會害你被仇家扔進水裡,更不會得了這怕水的心病,洞庭湖這三年也是無可奈何……”
駱元通是這樣對駱霜兒說到的,但駱霜兒已經不習慣多說什麼閒話,她眼中是清晰到纖毫畢現的情緒波動,因此她摒棄了蒼白無力的語言,只想用不會騙人的情緒來回復,卻忘記了自己因為修煉武功導致如今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說話做事都像是空洞洞的木偶。
父女兩人最後一次交談,是在從密道離開駱府的前夜,駱霜兒從爹爹駱元通的身上感覺到的是如釋重負的決然與喜悅。
她問駱元通,她們駱家鎮守夷希之物這麼多年,卻被天下人所誤解,早年被冠以獨腳大盜的稱呼,後來又被說成是尚家鷹犬爪牙,今日之後更會是隻剩罵名,這些是否真的值得。
但駱元通當場哈哈大笑。
“當年我就是如假包換的獨行大盜,如今家業根基又如何?只要女兒你能保全性命,你爹我何曾顧忌天下人的看法!”
她終於發覺仍然不懂她的爹爹,況且鏡花水月終究成空,駱霜兒在虛虛浮浮的水底視線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此時因為沒有參照而顯得冷若冰霜、宛如假面。
水底的冰冷逐漸傳來,四肢也開始不聽使喚,駱霜兒只覺得眼前有一團雲煙升騰,蒸雲接天縹縹緲緲,時而是洞庭雲蒸霞蔚的絕景,時而是爹爹臨行前送自己前去生路的眼神。
她的內心久違地產生出了一股名為“愕然”的波動,並且飛快地傳響到不可遏制——她從未懷疑過爹爹的用意,可為什麼如今卻是死亡在快速接近。
“這究竟是活路、還是死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