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想要說服江聞放下擔憂,卻顧左右而言他地說起了古書上的故事。
“江掌門,你應該聽說過《淮南子·天文訓》中的故事吧,‘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江聞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這個典故自然知曉。”
應老道繼續說道:“天地之間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因此百川入海不論如何曲折,終究皆歸為一處。蒼茫大地不論如何泗水橫流,亂象頻仍,只要靜待塵埃落定,也終究會歸於一處,這就是老朽定下的‘橫流’之計。”
“應前輩,我早就猜道你們有事情瞞著我,只是沒想到這件事真的和你有關。”
江聞的神色越發冰冷,似乎看穿了應老道口中的塵土各歸的真正含義,“既然你說天地鉅變,那你也該知道《淮南子·覽冥訓》的故事吧?‘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霪水。蒼天補,四極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江聞繼續道,“我只知道天極若是已經偏廢,更應當有人站出來斬鰲煉石,以補蒼天,否則天地不正則民不得生,空留一腔浩蕩忠義又給誰看呢?天心不足人心補之,這才是江某踏入廣州城的用意。”
江聞此時知道了,應老道深諳人心虛實,因此定計疏導分流各方勢力,將心思各異的人們分散處理避免相互干擾,實現整體上的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駱元通與吳六奇意在破滅尚可喜的計劃,因此前往南海古廟鎮壓蛟鬼;武林人士預謀刺殺尚可喜,因此聲東擊西地從北邊再次行動;但最讓人迷惑的正是應無謀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戰略意圖,也體現不出重要作用,卻為何明知江聞的武力值爆表,還要拉著他一起行動呢?
只見被江聞一陣搶白的應老道並未惱羞成怒,反而略帶欣慰地對江聞說道:“想不到江掌門如此博學多聞,倒是老朽一葉障目了。”
應老道的脾氣很好,也十分的睿智,對剛才江聞的舉一反三顯得非常欣喜。他並未直截了當地回應江聞的質疑,反而又談起了一則古書記載。
“江掌門,你剛才提及了女媧斬鰲足立四極之事,那老朽就再跟你說道說道。這神鰲揹負天台之山浮游海內,不紀經年,因女媧斬鰲足而立四極,見仙山無著,乃移於琅琊之濱。”
神話記載忽然聯絡在了一起,柳暗花明般在江聞的眼前開啟了一扇窗,讓逐漸他察覺出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當初小天師葛洪在《嵇中散孤館遇神》中記錄,東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臺,羽人所居,女媧斬鰲足後移於琅琊之濱。後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昇仙,仙道始播焉。”
應老道的深謀遠慮在此時一覽無遺,捋髯微微笑道。
“此時既然已有人去煉石斬鰲,也有人去殺龍止洪,便少不得我們兩人搶先去往天台,將登天之梯抽走,斷了他這番念想。”
江聞心道原來如此,他們的計劃竟然如此廣大,意圖一路鎮壓蛟鬼,一路刺殺本人,而應無謀這一路,則是要破滅尚可喜求仙長生的渴望,讓這位平南王的諸多計劃一同落空!
“你們也太冒險了!雖然兵分三路的好處是能專注於一方謀事成功,不必擔心其他方面的潰敗的影響,可若是被對方抓住破綻分兵擊潰,那你們就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江聞緩緩說道,立即指出了這個計劃最大的破綻。
但應無謀卻雲淡風輕地回答道:“老朽用計一向行險招,不險則絕無大勝之理。況且就算是合兵一處,又如何能保證如此多人同心協力,共謀大事呢?”
應老道所說也很有道理,這就如同江聞如今首次看到計劃的全貌的心中所想——他也只覺得對方是在痴人說夢,明明凝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卻猶如散沙,讓人怎麼都看不見得勝的希望。
“前輩,這條路到底通往什麼地方?”
走在陰森石甬之中,江聞一瞬間出現了恍惚遲疑,失去參照物的時候似乎整個天地都變成渾沌,而自己正行走在水波的逆折之間,每一步的高低起伏都是假象,每一次的轉彎拐角都是虛無,唯獨眼前這條路正在自行延伸鋪就,隨著時空與星象冥冥之間的聯絡,不知將通往何處。
忽然在某個時間點,眼前的黑暗忽然開始閃爍,就像石甬裡綻放出了一顆啟明星,渾沌的顏色如同身處離心機內部,須臾之間就被甩到了看不見的遠方,兩道煢孑身形猛然顯現,伴隨著的還有一種難以明述的眩暈頭痛感。
江聞轉頭看向應老道,發現他仍舊泰然自若,而他們身處墓穴洞內空間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獷,許多墓室扇門尚未開啟,隱約可見的一角擺放著一尊巨大的蛇紋銅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黃的骨骼層疊鋪墊,都是當年修建墓穴後殉葬的奴隸殘骸。
江聞當即驀然返顧,發現身後並沒有什麼石穴甬道,黏滑潮溼的道路也消失不見,自己方才行走許久的地方消散如雨後清晨的露珠,深埋泉壤的遺留腐味也隨風飄散,似乎徹底融入了冰冷的世界裡。
“這裡是南越文王墓?!”
江聞的瞳孔驟然縮小,緊忙看向了一旁的應老道,“你為什麼領我來這裡?”
“江掌門竟然知道這裡?這裡我可是連徒弟都沒透露過。”
應老道頗為自傲地說著,完全不理解江聞的緊張,連忙解釋道,“尚可喜痴心的登仙之梯就在這裡,老朽此番前來。就是為了搶先一步找到其中的奧秘,取走趙佗留下的三山仙藥,徹底斬斷了他的念想。”
江聞仍舊沒有鬆懈下來,看著空空如也的墓室緊皺眉頭。
此時封堵墓室大門的石頭還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門完好,墓室彩繪壁畫和穹頂依然安然無恙,可本應被關在這裡的李行合,卻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不見,連一根頭髮絲都沒有剩下。
“應前輩,我還沒告訴過你,之前李行合曾帶我來這裡,而我順勢將他囚禁在這裡,可現在人呢……”
話音剛落,應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斷了手中的幾根白鬚,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隨著險惡預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長嘆道。
“中計了!”
…………
今夜廣州城處處戒嚴,東邊的駱家被重兵把守,西邊的平南王府暗藏殺機,南邊有水師不許片帆靠近,唯獨北邊直通芝蘭湖的一路,從沒有人將那片荒蕪人煙的沼澤當作險要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