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當年在西境臨清縣,初次見到沈淡墨時,她曾經講過藏鋒衛名字的由來:“曰用筆之勢,特須藏鋒,鋒若不藏,字則有病。”
這句話便出自《論書》,乃是林清源唯一留存下來的書稿。沈默雲亦曾說過,此書僅有一卷孤本,藏於皇宮大內之中。
裴越對這本書神往已久,他在欽州成京城外林清源的故居中發現來自地球的痕跡,那是從故鄉而來穿過迢迢星河相隔數十年的問候。他不想追隨這位先行者的腳步,因為林清源的一腔心血付諸東流,最後落個死因不明的悽慘下場。
可他很想看看林清源留給這個世界的遺作。
只是很多事無法強求,至少目前他還沒有資格進入皇宮拿走那本書,萬萬沒有想到開平帝竟然主動派人送來謄抄本。
裴越此刻變得無比冷靜,並未著急忙慌地閱覽這本書,因為過往的記憶就像零落的珠子被串成一條奇詭的線,在他的腦海中風雷激盪。
中山子、藏鋒衛、林清源、《論書》……
席先生、裴貞、穀梁、沈默雲、葉七、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
這些過往連在一起,已經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首先裴越能確認一點,在他走出綠柳莊進入橫斷山時,甚至是在更早的時間節點,開平帝便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則不會出現這麼多的巧合。
難怪開平帝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和陳希之的關係,即便幾個月前陳希之還活著的可能性不斷升高,皇帝亦不曾因此動怒繼而猜疑他的忠心。
開平帝知道自己的身份還只是第一層,往下更有一個更加可怖的猜想,即便裴越目前還無法確認,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
沉思良久之後,裴越終於下定決心,動作輕緩地開啟這本《論書》,紙上清麗的字跡映入他的眼簾。
林清源開篇用一段話闡述自己的生平,在裴越的想象中這應該是文采斐然的自述,一如他前世讀過的那些璀璨文章。
譬如蘇轍所寫之《上樞密韓太尉書》,又如東方朔所書之“四十四萬言”,當然也少不了被稱為千古駢文第一的《滕王閣序》中、王勃對於自身的描述。
在林清源故居中確認對方的身份後,裴越聯想到當年高祖立國時期的風起雲湧,潛意識裡便將林清源描繪成清貴文士的形象。尤其是想到他苦心孤詣為天下人謀福利,想到他螳臂當車試圖改變這個世界,最終黯然離世且心血被人篡改,裴越腦海中就情不自禁地浮現“風骨”二字。
然而當他開啟《論書》,看著第一頁上林清源的自述,臉上的表情不禁越來越精彩。
只見裴越嘴巴微張,雙眼瞪圓,滿臉不敢置信,又透著荒唐之意。
首頁寫著寥寥幾句話:初學文,三年不中。改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乃從商,一遇騙,二遇盜,三遇匪。遂躬耕,一歲大旱,一歲大澇,一歲飛蝗。乃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裴越仰頭望著天上的星光,夜幕之上彷彿有位老人正得意地看著自己,佈滿溝壑的面龐上滿是看透紅塵俗世的狡黠和智慧。
這段充斥著黑色幽默的文字他在前世見過很多次,甚至曾經笑言將來死後要將其作為墓誌銘。
不成想他在前世壓根不曾留下隻言片語,便穿越時空來到這個世界,然後跌跌撞撞地衝出那座國公府,在這裡展開屬於他的旅途。
原本以為此生便是如此,命運卻給他開了一個善意的玩笑,透過那位老人之口帶來前世溫暖的春風,讓他這個孤獨的異鄉客有了些許慰藉。
裴越凝望著頭頂的星空,舉起右手晃了晃,強忍著心中的傷感輕聲道:“前輩,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