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言不發將自己拋下了石臺的黎暄那樣,從他們的神色裡,也看不出什麼受人所控,橫遭逼迫的跡象。每個人似乎都是想起了一件應做之事,於是放下手頭的東西,前去赴會。
可是從上方俯瞰時,這一幕又顯得如此怪異。無人出言召集,沒有什麼鐘聲敲響,偌大衡文上下都在悄然朝著門派中央彙聚而來。在道路上碰見別人,他們也只是彼此看看,頷首示意。
去吧,前去文德堂外。
這一句在片刻之前還不存在的命令,此時像是深植於眾人心中,是件自然而然,理所應當之事。
隨著來到文德堂外的人越來越多,庭前也有些擠迫起來。不過衡文中常有辰祭,站位論資排輩,諸人大致都知道自己應當處於什麼位置,只需每次跟隨協調即可。在這森嚴的傳統下,哪怕這片庭院不像正殿一樣寬敞,眾人還是很快就適應了,站不下就改變佇列,後面的順延到庭外,地位高低一目瞭然,沒有絲毫淩亂。
無人驚訝,無人詢問,人群的陣列安靜而平穩地蠕蠕而動。
山長耳邊聽到了接連的裂響,禁錮他的金線一根根迸碎開來,這無形的陣法之線本不應該發出響動,因而或許也只是他在掙紮時神魂破碎的聲音。
但金線無窮無盡,他也還是難脫網羅。在他無望的目光裡,那些絲線也連結著每一個衡文弟子,上面偶爾掠過的微亮,讓那密密麻麻的線頭就像一把金光閃爍的砂塵。
陣法中的另一片景象裡,“泰弘”的幻影仍然還留在竹林中。他不知從哪裡搬了把石凳,不失端正地坐在上面,以便和他對面的人視線平齊。
在他面前,山長脫力地跪坐於地,只從外表而言,已經很難看得出他還是那個衡文的山長。他本來就模糊不清的身形更加虛化,輪廓之中的霧氣不住變幻,翻花滾沸般地搖晃著。
失去了面目的神魂已經發不出聲音,不過“泰弘”還是側耳聽著他的心聲,時不時回答一句。
“……你親手做下規劃,建起陣法,應該清楚其中兇險。”
“泰弘”說道,“你自覺決不會用它來操縱衡文弟子的心智,只是想利用陣法在與之連結的凡人心中種下一些改變……微不足道的改變,藉此重鑄衡文的信仰根基。不必有什麼危害,延國人甚至不會有所察覺。”
他揮袖作了一個手勢,前方只有竹林間澄澈的日光,“就像這些衡文弟子,他們也一樣無從察覺。於你而言,他們是仙門高徒,並非矇昧的凡人,不該經受這等擺布。但在陣中,這並沒有什麼分別。”
霧氣翻卷的人形顫抖著。“泰弘”又道:“至於你,你此刻殘存的念頭可曾受到操控,有沒有在無意中偏斜呢?只要你還在陣中,你就永遠不會知道。”
他微微一笑,留下那未竟之言。這正是他所提的那一問的答案——沒有解答,乃至於思索本身也不再有意義。
雨後碧空如洗,惠風細細,四處盡是輕柔的噼啪聲,如同春夜裡竹子拔節的脆響。而這幻景卻逐漸崩解,竹林一片片地抹消不見,到了最後,山長神魂的輪廓也渙散開來,化為了溶於天際的煙霧。
金色砂塵在虛空捲成漩渦,圍繞著周天轉動。在儲存下來的這塊小小土地上,只剩幾叢竹子,一條石凳,和陣中留下的那個最後的主人。
“泰弘”垂目沉思,一柄無鞘刀憑空現身,不知從何處而來,橫放在他手上。刃鋒細薄,輕靈秀逸,晶瑩的刀身卻通體泛著奪目血紅,彷彿鑄劍師在打造這把刀時的憐愛之心,已經徹底被它捲入的不祥命數浸染,僅餘下無情的邪異。
“這就是妖刀‘琉璃’?”
有人問道,聲音與“泰弘”極為相似,但語調中帶著一股含而不發的淩厲,不難分辨出兩者之間的差別。他站在一叢青竹邊,無論是衣著還是面貌,都和低頭看刀的“泰弘”一模一樣。
對方隨口答道:“是啊,原來你也認得出來。”
新的那個“泰弘”說:“有所聽聞,不過這把刀在許久之前就已遺失了。你在陣法中化出它的具象,有何用處?”
石凳上的人起身一揚手臂,舉刀斜指,刀上紅影粼粼生波,不似鮮血,倒像是飛舞的流光。收刀時,他已經變了副模樣,一襲白衣之上,湧動的金砂遮蓋了他的面容。
“只是想起了往事。”他伸手撫過刀脊,“年少遊歷時,我機緣巧合間得了這把刀,當真不負盛名。那時我見識微淺,心想說不定一生都得不到比這更好的兵器了。但妖刀兇險無比,我修行未成,恐難駕馭,因而寧願將它毀去。說來奇怪,這個簡單的道理,並不是每個人都想得明白。”
“所以,就是沒有用處了。”
新的“泰弘”把這所有話都當做耳旁風,只見到白衣人將那柄刀的輪廓揮散,便不再追問。
白衣人道:“看著你的門人後代這般作為,你沒有什麼想說的麼?”
“我只是一段秘文,並不是真正的泰弘。”對方漠然地說,“這陣法的弊病,我無法向他傳達,你冒用我的面貌,將他逼迫至神魂潰散,變為你手中傀儡,篡奪主陣之權,我也束手無策。”
“聽著不無怨恨啊。”白衣人打量他,“泰弘燒錄你的時候,容許了心緒的偏差嗎?你們昔年的秘法,確實有獨到之處。”
“我應當避免與你沖突,以使得這段秘文盡量傳承下去。”秘文的幻影回答,“但恕我不願協助你,即使你將我銷毀也無所謂。若是泰弘本人在此,也會作出如此選擇。”
“情理之中。”白衣人說,“不過,這樣的想法不必再有了。”
有著泰弘面貌的幻影站在那裡,略帶迷茫地看著他,但並沒有反駁的意思。白衣人一彈手指,虛空中條條絲線倏現倏滅,只有一縷金輝兀自流動。
他抬頭遠眺,目光越過陣法的邊際,從一雙雙眼睛間掠過,瞬息千裡。陣法的領域從衡文向四周緩緩擴散,在暫且無法探查的疆界外,仍是雲霧朦朧,一道漸漸接近的痕跡卻從中顯現出來。
屬於神魂的超然視野中,繼任的鳳凰真靈猶如光焰明燈,其鋒芒不必昭示,也根本無法掩蓋。與之相伴的同行者,蹤跡則黯淡到幾乎難以辨別,那是劍修神光內斂,心魄凝練至圓融無缺的徵兆。
竹林間,他久久望著那個方向,沉默不語。
所以說小情侶在昨天今天明天共此燈燭光的時候有些人只能對著siri追憶往事,星老師你就說這把是不是你打得有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