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說話,孟君山只看到那紙傘向前一轉,擋住了窗扇的缺口。視線先是一暗,再亮起時,傘與人都已消失不見,餘下的唯有斜陽。
他看到一片茫茫蒼白,沒有層雲遮擋,這便是天穹的本相,四下渾然,無邊無涯。日頭彷彿隔著冰面照耀,使其輪廓染上褪淡的變化,昭示著這天空並非虛假的帷幕。但在這缺乏色彩的畫景中,太陽自己也如同仿造的一般。
他花了不少工夫才開始感覺疑惑,似乎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思緒的線頭。
視野越來越明亮,模糊的日輪自遠而近,漸漸降下,直到迫近天幕的另一邊。當它碰到那不可視的界限時,天空上驟然綻放出千萬條金絲,奔流的波浪讓所有相互編結的紋理都猛烈地震蕩,就像是有什麼在逼迫這個陣法的本質不得不顯現而出。
對了,這是一個陣法……他想了起來。
那枚太陽緩緩落下。如同被烙印灼燒的綢布,陣法織成的天空被燙出了一個空洞,邊緣迅速燃燒、蜷曲,化作一圈暗金的輪廓,簇擁著中央那深邃的幽暗。
一輪漆黑蝕日就這樣現出全貌,宛如君臨此地,懸於天幕中央。
陣法的絲線和洶湧而來時一樣席捲著隱去了,他卻難以移開朝著那蝕日的視線。從那窺視著深淵的眼睛裡,也有無數的目光向他回望,那駁雜不清的眩目的混沌,讓他脊背上爬滿了從未有過的莫大恐慌。
這時他才發覺,他的軀體似乎也不再屬於自己。他應當在陣心居中主持,此刻卻被困在了陣法的幻景中,想脫離亦不可行。在那輪蝕日的鎮壓下,他的神魂一點點潰亂,逐漸失去了思索和掙紮的餘力,如同墨跡被流水沖刷而去。
在萬物消融之前,一道金輝倏忽閃爍而過。
本不該出現在幻景中的劇痛喚回了他的神智,他低頭看去,那支青玉尺釘在了他咽喉下方,當中的金線正在一呼一吸間微微鼓動著。
飄散的記憶在此時倒湧回他的心中,他聽到許多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好像從沒仔細想過,人在這世上竟然有這麼多的稱呼,讓他在追究自己是誰的時候,不得不遍歷這所有的一切——他的乳名,母親只望他一生平安順遂;延王頒下的賜名,即使家族只是一系沒落的國姓支脈,仍舊要遵循傳統;加冠時啟蒙恩師為他取字,聽著諄諄教誨,他愧不能言,因為他已決定拜入仙門,終要將塵世的期許拋在身後;先代山長又給了他一個新名字,從此他便以此在門中勤奮不倦,一直到再也沒有人會直呼他名號的時候……
他成為了衡文當代的山長,也會以這個身份終結。除了衡文之外,他的餘生再也無法容納其他東西。
“你就是如此看待自己的麼?”
泰弘的幻影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山長竭力想要轉過頭看向他,但沒法動彈一點,雖然他暫時取回了心智,其他方面卻仍然不能自主。
即使說不出話,泰弘好像也感覺到了他的掙紮,踱步到了正對著他的地方。這個幻影和方才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那輪蝕日襯託在他背後,為他蒙上了一層異樣的色彩。
泰弘朝著虛空中一望,隨即伸手從空處捉出了一件器物。
那是面雙手合捧大小的菱形銅鏡,形制殊為典雅。泰弘托起銅鏡,含笑看了看,隨即兩手左右一扯,把它像個面團一樣拉寬,又向上拉長,變成了足可把人全身映在其中的尺寸。
迎著山長的視線,那蘊有柔光的銅鏡清晰地照出了他的樣子。那是一道白霧蒸騰、氣焰搖動的模糊輪廓,無論怎麼辨認,都看不清面目。
“明明‘存我’的修行是仙門諸派中的基本功,對它的理解卻往往都流於表面,十分可惜。”泰弘感嘆道,“抱元守真,說的是神魂上的修行,又何嘗不是對求道之心的註解?若是失卻了自我,來路與前路都無從尋覓,為人如此,修道亦是如此。”
只看他教導的態度,簡直叫人以為他是個真正的門中前輩,但山長只知道他是引發陣法異變的罪魁禍首。要是給他個機會,他必定會和對方拼死一搏,可悲的是,他現在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
“泰弘”移開銅鏡,手上仔細地將其還原為本來大小,又道:“身為一門執掌,並不是抱著與門派同生共死的覺悟就能做好。你認為你能代表衡文的意志?還是說,你堅信只有你才能挽救門派於傾覆之中?沉溺於這樣的責任心,多麼傲慢而不自覺。”
即使已將對方視為仇敵,不願再被他攪亂心神,這幾句話聽在耳中,還是讓山長難忍忿怒,幾乎想張口和他爭辯一番。
他又知道什麼了?接任山長之後,他無一日不是殫精竭慮,為衡文的出路而費盡心思。對於被他一手安排了修行道路的弟子們,他有時頗覺虧欠,在處置門中事務時,他也難免多作考量,並非始終公正。但唯有對衡文,他可以說是用盡了每一分的心血,不曾有半點慚愧之處。
“已經盡了全力,就可以心安理得,你是想這麼說吧。”
“泰弘”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樣,接著他的念頭說道:“確實,懷著這樣的想法,可以讓自己輕鬆一些,放在凡人身上,這還是值得稱許的堅毅品格。可是既然成為修士,這點覺悟便有所不足了,將那要窮畢生辨明的‘道’寄託於外物,不再去探求,最後甚至連自我都被取而代之,那修道的究竟是你,還是那虛無的執著呢?”
山長怔怔地看著他,“泰弘”略帶憐憫地作了定論,這句話如同空洞的鐘聲在他心中震鳴:“一個迷失於修行之途的人,能將門派帶上真正的道路嗎?”
免責提醒:星老師的怪話不代表作者的觀點廢話)他主要是來搞對方心態的,但也確實是他本人認同的道理,即強烈的自我是求道的必要條件:洞察自我的本質,不斷打磨對目標的認知,保持渴望,追求極限。當然星老師是極端派,不能全聽他的
以及本期摘要是never enough副歌部分的化用,參考了現有的翻譯然後濃縮了一下以適合背景,不是正經的翻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