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道:“當初各派都竭力挽救危局,盟約中我衡文也是其中之一,難道這還不夠?”
“倘若沒有那大災,衡文在當地凡人們心中就是無所不能。”山長不帶情緒地答道,“危難當頭,即使傾盡全力,這些至尊至貴的仙人,卻也只能做一個門派能做到的事情——因為衡文,終究也只是這樣一個門派而已。”
縱觀門中上下,恐怕也只有山長能說出這樣不敬之言了。黎暄盡管就在山長面前,還是聽得臉色有點發白。
他如何會不明白?他是延國子弟,自幼被收入門派,從小聽得就是衡文仙師的赫赫威名,在曾經的他心中,衡文就和延國的天沒什麼兩樣。古時衡文潤物無聲治理一地的手段,延續到今日,顯得強硬了太多,六百年前後,世間的規矩也是一變再變。
正如對妖族的排斥,在衡文不僅僅是所謂正邪之辨。難以順服於仙門座下、又會在民間引來種種異事的妖族,在衡文的地界,是砂礫一樣突兀的異物,最好要驅除出去,偶爾留下一些,清掃時也要能顯現仙門的威嚴。
“今日的衡文,遠遠無法與舊時相比。在延地經營多年,也及不上當年氣象。”山長嘆道,“流傳下來的片言只語中提到,古時衡文先輩曾有過道途之爭,最後是氣運一法的主張占上風,掌管了此後門派的走向,餘者則隱沒在歷史中。”
黎暄終於明白過來:“莫非那個散修的先師,就是來自這些流落在外的傳承?”
山長點了點頭:“他獻上的陣圖不主氣運,而是勾連凡人神魂,佈下天羅地網,奇詭兇險,又極為精密。即使是數代人接續的心血,其中才華也實在不可思議。不過,這又絕非是一人一家能企及的謀劃,在他這個無所依靠的散修手中,猶如在荒漠裡身懷重金,餓不能食,渴不能飲。”
“因而他才要將這重寶獻於我衡文。”黎暄瞭然。
“他多番試探,總算下定決心。”山長說道,“世上只有衡文識得它的價值,也只有衡文能作這個買家。如此,你應當明白,他提出為祖師正名的要求,並不是異想天開。”
黎暄恍然。那時他帶著散修的話回稟時,頗有些戰戰兢兢,山長卻不為所動,彷彿並不覺得冒犯。如今看來,這都是有緣由的。
“他確實有幾分骨氣。”山長也有些感慨,“不願拜入我衡文門下,卻要完成先師遺願。日後,你不妨多關照一下。”
黎暄連忙應是:“弟子明白。”
他面上仍然恭謹,心中卻升起一股荒謬感覺。師父也並非什麼都能看透,他想,那個散修放棄了拜入衡文的機會,難道真是因為高風亮節?
這件事他也是花了些時間才看清楚。聽其言,觀其行,那散修平日不提,但慶侯與他來往日漸親厚,眼看著已經將他奉為上賓,對他多有信賴。倘若慶侯有望大位,他便可一躍而至眾人之上。
屆時,有了與衡文的這一段善緣,他既不用像尋常延地散修那樣,因畏懼大派而謹慎行事,也不必和衡文弟子一般,受到門派規矩束縛。在延國,他大可以呼風喚雨,縱情享樂,只要別太過頭,想必也無人會去打攪他的榮華富貴。
這不比在衡文門下遵規蹈矩強得多了?他修為低微,待到他師門先輩當真列入文德堂,在衡文中他的身份便會顯得殊為尷尬——山長想不到,或者不在意這一點,黎暄卻十分清楚。
在山長眼裡,能拜入仙門大派修行,比其餘的一切都要緊得多,因而在他看來,那個散修是錯過了至為重要的機會。
而黎暄覺得他明白對方那庸人的欲求。就算生涯短暫,磨滅了求道之心,至少在此生中能品嘗權勢的滋味。
這一切貌似觸手可及,卻還需要向前一步。對於“道友”是這樣,對於他黎暄也是如此。
他小心地問道:“師父,這些籌劃仍舊只停在紙上,我們何時能將這神魂之法付諸實際?”
“時機未到。”
山長搖頭,這些話在他心中大約也想過了許多遍,“陣法執行需磅礴靈氣推動,如今還做不到這點。”
黎暄琢磨道:“要是將門中上下都集聚起來呢?”
“不是這樣簡單的。”
即使談論的事情頗為沉重,山長聽了這話還是不免一笑,“你平日所學的弟子之間的結陣,和門派中佈置的陣法不同,這個你應當明白。這座陣法,比起尋常的幻陣、守陣,需求更加嚴苛,也非人力所能及。”
“那要如何才能做到?”黎暄追問道。
“盈昃輪回,或許能算是一種機會。”山長說道,“但霜天後,世間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潮汐起伏了。”
黎暄遲疑道:“那麼,就只能等待?”
“只能如此。”山長輕輕點頭,“我大概是等不到了,今日我對你說了這些,你也要將秘密為本門保守下去。無論如何,門中也有了一份希望在,直到世間再有變局的那天……或許就能有所改變。”
在師父眼中,這一刻,黎暄看到了深深的悵然。
他所熟悉的師父,向來嚴正自持,即使在這一次修行受阻,病情沉重的境況下,也在這些慌亂的弟子面前表現得鎮定自若。數十年如一日,在這被世俗繁華浸透的衡文中,他履行身為山長的責任,一心只為重振門派,彷彿不會為除此之外的事情困擾。
“……人皆有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