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雪非語氣平平,聽不出他贊成與否,“你且說說,這支柱要如何搭起,陣法之基又要如何塑成?”
“要在十數日中解明,非我力所能及。”
孟君山沒有什麼慚愧的意思,回答依舊鎮定:“但此陣兇險之處已昭然若揭,衡文也絕非如他們自陳一般大義無私,如此情形,哪怕未能窺破全域性,我也必須要向師父稟明才是。”
聽了這一番懇切之言,鬱雪非輕輕頷首,卻沒有立即作出回答。他依舊握著孟君山獻上那份勘察延國四境的文卷,仔細往下讀。
孟君山靜靜等候在旁,那一分不亂的恭謹,刻板到都有點虛假了。終於,鬱雪非合起文卷,嘆了一口氣。
“很好。”他說,“你的功課做得圓滿,你的態度我也知悉了,總而言之……不錯。可是,你應當也知道我為何有些失望。”
孟君山一怔:“是弟子未能盡責……”
“不。”鬱雪非打斷了他的請罪,“這話還是在敷衍。從前你那固執己見,敢跟我頂嘴的倔勁哪裡去了?明明你已心有疑慮,為何不能把這話問出口——問問在此事上我是否早有覺察,毓秀又是否當真置身事外?”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已經跪下的孟君山面前:“還是說,你的疑慮之深,讓你連問都不敢問?”
孟君山啞口無言,往日裡使他處處遊刃有餘的伶俐口齒,此刻竟沒有半點效用。
燈下一時極靜,沉默有如絲弦繃緊。片刻後,鬱雪非忽地一抬手,用卷軸輕輕敲了一下弟子的腦袋。
“起來。”他訓斥道,“去磨墨。”
孟君山有些木然地照做了。他喚來一縷水流,將宿墨洗去,手執墨錠緩緩研磨。墨汁在硯池中暈開時,他也漸漸平靜下來。
師父端坐於桌案前,而他在旁邊老老實實做著書童的活計,彷彿就和年少時候沒什麼兩樣。師父平素不喜叫人近身服侍,孟君山常是因為惹惱了對方,才被罰來端茶倒水,意在磨磨他的性子。
說是懲罰,也不盡然,他樂於在師父這裡多待上一會兒。無論他弄出了什麼亂子,又或者有什麼刁鑽的疑問,師父總會在把他毫不客氣地批駁一頓後,用那冷冰冰的語氣為他指點迷津。
孟君山用餘光瞥去,師父還在翻看他錄上的那份文卷,面上帶著一絲淡淡笑容。這情形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安心,他等待著師父像每一次那樣,給他答疑解惑。
然後,鬱雪非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孟君山剛剛放鬆下來的神情凝固了。
“雖是猜測,但你猜得不錯。”他說,“能推算到這個地步,也真是了不得。這陣法確實並不完整,正如你所說,本應有著表裡兩面。”
鬱雪非提筆在文捲上寫下兩字,在孟君山驚愕的注視下,平靜道:“其名為,‘暉陰’。”
樹聲蕭蕭,衡文書院門中亦是夜色漸濃。時至休沐,門中弟子多要趁此機會出去行樂,如今他們終究已不像舊日的衡文那般,謹守著清苦嚴苛的修持。
池苑本是個好去處,近日來卻奉掌門之令封鎖,尋常人不得出入,他們只能往那人煙喧囂的新宛去了。城裡也有城裡的妙處,雖不如池苑那樣清淨,卻是走到哪裡都有人趨奉。
畢竟他們是衡文弟子,是“延國的仙師”。
黎暄倚在欄杆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數著樓閣間還未暗下去的稀疏燈火。他臉上掛著的譏笑,與那端正的年輕面龐並不相稱,聽到有人快步走近的聲音,他也只是懶散地一動不動。
來的是一名小弟子,手中提著風燈,看起來熟知黎暄的脾氣,隔著好幾步遠就停下開口,很小心地沒有讓燈光照到對方身上:“黎師兄,山長有請。”
簷影中,黎暄撣了撣袖子,不緊不慢地站直了,才道:“還不引路?”
兩人穿過亭廊,花香繚繞衣裾,夜風中那馥郁之氣令人生倦。黎暄默不作聲,這條路他閉著眼睛也能走,但前方的小弟子仍然仔細地留意道路,不時地用術法拂開礙事的落葉殘花,這不過是書院裡無數繁瑣規矩中的一種。
只有看著這些小輩的恭敬姿態時,黎暄才會想起,當初他也曾經兢兢業業地做過這些侍奉的活計。他以為那些不快的經歷將會始終勉勵他,可事到如今,就連那份厭煩的感受都已在記憶中磨平了。
衡文山長的書齋乃是真正的門中禁地,除非得蒙召見,任何人都不能踏進小園一步。山長向來深居簡出,又常常閉關,尋常弟子一年中恐怕也只能在設壇時見到一兩次——即使是門中上下齊聚的天臘之辰,近年也只能讓他露面片刻,大半儀典都交予弟子主持;延國中的春、秋兩祭,倒是偶爾能請到山長親臨,卻也不會久待。
一派之長不理俗務,其下為首幾名弟子的地位與權柄便尤為凸顯。這些年來,衡文內大有結黨連群的勢頭,其中明爭暗鬥,到了別派都暗中搖頭的地步,根源正在於此。
而亂中取勝,也可是進身之階。
黎暄目不斜視地邁步向上,書齋的木階梯經歷歲月,已經洗得看不出本來顏色。他走過寂靜無人的門廊,在屏風前伏首:“師父,黎暄求見。”
無人回應,但屏風後一點燈光亮了起來。黎暄起身繞過屏風,從桌上拿起了這盞蠟燭,向前又再穿過一道門,才到達山長的居所。
打起帷簾的時候,一股綿長的藥氣就纏了上來,讓黎暄無聲地打了個寒噤。他放下蠟燭,還要恭敬地再行禮,只聽帳子後的聲音嘶啞道:“近前說話。”
簾幕後,原本應該是床榻的地方擺著一尊寬大陶缸,盛著泥土與細沙,混雜的土塊像剛澆過水一樣濕黏,濃烈的藥味便是從中散發出來。這龐大怪異的器皿,似乎是用來栽培花木,但如今只有一個不知能否被稱為人的身影待在裡面。
衡文山長的一隻手臂搭在缸沿上,這就是他全身看起來最完好的地方。浸著藥氣的泥土一直堆積到他胸口,他面孔與脖頸上遍佈著幹枯皺裂,這些痕跡向下蔓延,在肩背上四下爬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