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確有要事”的黎暄,他果然不在別處,就在自己的居所之中。
孟君山並無把人逼到現身的得意,他察覺對方氣定神閑,其中必有不妥,再想到他前來的目的,心中更生疑慮。
黎暄不作什麼辯解,只是引他入內。此次到訪衡文,孟君山與他多在池苑相見,如今還是初次來到他清修之所。繁茂草木幽閉的庭院中,四下陳設皆是衡文風俗,堂中懸有一面巨幅山水,孟君山乃是此道中人,不免多看了兩眼。
時下在屋中以書畫裝飾,大體有個尺寸範圍,過大過小均有打破格調平衡之嫌。眼前這張水墨卻無此顧慮,龐大畫幅幾乎覆蓋大半牆壁,孟君山略看幾眼就發覺這並非平常畫作,而是將延國各地城池山川走勢隱入墨筆之間,其技法不見得如何高明,一覽眾山的雄心卻是昭然若揭。
黎暄見孟君山駐步觀看,也停下來微微一笑,說道:“孟師兄以為這畫如何?”
孟君山道:“此中留白,實為點睛妙筆。”
水墨下筆繁複,唯有當中一側有顯眼的留白,單以評判書畫的眼光來說,並不能說佳妙。但考慮到那位置代表的正是延國王都新宛,這處留白既像是筆者不知從何作起,又彷彿是因避諱而不敢詳加描繪,別有一番涵義。
“孟師兄果然深具慧眼。”
黎暄意味深長道。他請孟君山就坐,然後坦然說:“不瞞孟師兄,我今日事務纏身,但既然孟師兄執意上門,想必也有緣由,還請賜教。”
孟君山道:“言重了,賜教不敢當,我卻是有些疑問,要請黎師弟為我解惑。”
察覺到他話中嚴峻之意,黎暄慢慢收了笑容。只聽孟君山道:“上回談到貴派在設立陣法一事上是否有另有盟友,黎師弟只道陣圖乃是山長親手解出。如今我想再問一次:這件事中當真沒有旁人插手?”
黎暄默然片刻:“孟師兄究竟是聽到了何種傳言,才會如此篤定地興師問罪呢?”
“修士受一國供奉,助君王頤神養壽,原是常事。但延王老邁,餘命已如殘燭,貴派卻以秘法勉力維持他茍延殘息,無非是為嗣位鋪路。”孟君山直言道,“至於繼任者,想必你已有心中屬意。”
黎暄為難地笑了笑,似乎感到十分荒謬:“凡世宮廷中改朝換代,也並非什麼要緊事情。孟師兄難道以為他們能左右我衡文行事?”
“十年前,慶侯甫一自立門戶,出宮開府時,曾因公事數度到訪樂桑河一地,期間多有奇聞異事。傳說他暗中受妖魔襄助,方能屢破艱困,從於他極為不利的形勢中絕處逢生。”孟君山道,“事涉妖族,流言又甚囂塵上,想必貴派也曾遣人詳察了?”
這話一說,也不好當作毫不知情。黎暄沉吟不語,像是在記憶中翻找,片刻才道:“孟師兄有所不知,延國諸王嗣間明爭暗鬥不休,慶侯之母早逝,梁侯則為貴妃所出,當時慶侯與妖魔勾結的傳言,乃是他政敵命人散佈,我等也是查證之後,得知此事並不屬實。”
這和景昀所說的也大致對得上,不過景昀只說他的懷疑,可沒說這背後的門道。孟君山心裡有數,說道:“那麼,早在數年之前,慶侯就令方士、巧匠尋覓古籍上‘丹銅’兵器的記載,嘗試將其複原,黎師弟可知道?”
黎暄訝道:“還有這種事情?”
“戴晟師弟受人以丹銅秘方引誘,那主使者尚且不明,貴派似乎暫且沒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孟君山道,“倘若此人正在臥榻之側,於貴派而言,恐怕更是一樁深藏的威脅。”
“那就先謝過孟師兄這番提醒了。”黎暄面不改色,“我等定將這事情詳查下去,不能叫戴師兄白白遭人蒙騙。不過孟師兄,你此番前來,莫非只為此事?”
“我接下來要說的,卻和黎師弟帶點關系。”
孟君山話鋒一轉,“戴晟師弟在逢水城時,為尋訪遺跡,對城主多有脅迫之舉,城主的一位朋友便想為她尋求援助。說不幸,這位朋友半途遭人截殺,未能完成使命;但她也有些運氣,雖身受重傷,竟然恰好蒙人相救,逃得性命。我聽聞,襲擊她的人正是你,黎師弟。”
黎暄嘆了口氣,說道:“孟師兄若是對我有所不滿,盡管教訓便是,何必找些沒頭沒尾的事情來懷疑?這些日子山長閉關,我長年留守在新宛,怎會無緣無故跑到逢水城去?”
“個中緣由,我也很好奇。”孟君山淡淡道,“我雖不知來龍去脈,卻知道些更確切的事情,譬如說,即使你刻意用了混淆視聽的雷法,她還是認出了你是誰,你術法的痕跡仍然殘留在她的骨血中,因為你全力出手,並未留情。不過,哪怕我請她來當面對質,你也足可以說此事光明正大,只為斬妖除魔……所以我就不費這個事了。”
“先是憑空指責,又說並無實據,我竟不知道孟師兄究竟想怎樣了。”黎暄無奈道。
他神色中看不出裝模作樣的痕跡,說話倒並不客氣,“戴師兄雖在禁閉之中,旁人若要探望,我們也不會阻攔。孟師兄這樣關切他,早些叫我知道,也好安排你們相見不是?”
“我無意評說他的是非。何況我到延國也不是來斷案的,我有何發現,驗證過何事,不必向人彰示,只為佐證我的推測。”
孟君山沒有理會他的話,一徑說了下去:“慶侯背後應有能人,黎師弟屬意慶侯繼位大統,大抵正與此人有關。那人能利用戴晟師弟去探逢水城遺跡,而黎師弟,你也願意出手為此事掃清障礙。”
黎暄終於沉下臉,不悅道:“孟師兄,我向來敬重毓秀,可你信口開河也要有個限度。憑著這點捕風捉影的傳言,你是如何得出這荒謬結論的?”
“不錯,起初我也覺得這想法荒謬。”孟君山道,“按理說,戴晟貿然行事是受了貴派的安排,之後背上罪責也是當了替罪羊,這才是常人的推測。”
“……”黎暄瞪著他,一時間似乎不知該發怒還是反駁。
“可是慶侯那邊卻不由得我不作他想。如果所謂不完全的丹銅秘方真的握在貴派某些人手上,你們何必把它交給凡人?難道衡文的支援,還不足以左右這場儲位之爭?”
孟君山將目光移向牆上那一幅山水圖,“我不清楚諸位與慶侯背後之人達成了怎樣的盟約,來日慶侯踐祚,又要用什麼來回報你們的襄助。但貴派邀我前來參詳陣法,現下我能作出論斷:這副陣法中缺失的關鍵之處,正意味著它並非只用來營造虛相地脈,而也有著牽扯到延國一地上下命脈的野心。”
黎暄譏諷道:“看來我那位好師兄對你推心置腹,連他不著邊際的臆測也一併托出了。孟師兄所說這話,與他那些妄言倒有幾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