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作今天來的是他的對頭,你還會跟我說這話?”黑衣人反問。
“那大約還是保命為要吧。”陳滄一臉誠懇,“生死關頭,想來星儀上師也不會計較我的無禮之舉。”
黑衣人一怔,不禁失笑,一室之內彷彿都因此而燦然生輝。
“這地方沒什麼意思。”他說,“但你這人卻不是個討厭的人。”
這麼說著,他神情中卻帶著些許惆悵。見他輕輕一振衣袖,陳滄知道他這是真的要離開了,脫口而出:“閣下,不知異日還能否再見?”
黑衣人似笑非笑道:“有什麼好見的?”
“閣下與星儀上師也許久未見,我只想著,來日上師又回臨琅,或有此幸招待二位。”陳滄希冀地看著他。
“免了。”黑衣人道,“下回有空出來時,都不知道你還活著沒有。”
陳滄不以為忤,笑道:“生死本如天地蜉蝣,偶得一會,也是好的。”
黑衣人靜靜看了他片刻,踱至他面前,伸出一手,觸碰他發頂。
剎那間,陳滄看到一枚由盤旋符文組成的細小圓環,伴隨輕柔鐘聲,在他眼前的虛空中旋轉。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圓環就消失不見,但他還是感到心中好像多了點什麼東西。
“我給你留下一個印記。”
黑衣人收回手,淡淡說道,“當你凝神思索,它就會在你神魂中浮出,此時它便能記下你的所思所想。等你死了,它還會留存一陣,到時候我要是再來,會記得取走——你的見聞,或者你有什麼話要講,到時我自會看到。”
陳滄一時驚住了。他定睛細想,果然就能在眼前喚出那個印記,當他忍不住伸手想確認它是否真實時,那幻覺又如水波般飄散了。
“閣下,我……”
他忐忑道,盡管能言善道,這時候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殿中那盞燈火一陣搖晃,他面前已經空無一人。這深夜裡的不速之客如他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離去,只有留下的一句話飄到了他耳邊:“他不會知道我來過,你也就不必提了。”
陳滄閉了閉眼,重又睜開,在他神思裡懸浮的那枚印記昭示著這番相遇絕非夢境。
一道脆聲響起,原來是銅爐上那隻茶壺裂了開來。爐中的火焰已經離去,茶壺畢竟是凡物,先受了這番炙烤,又失了保護,此時片片崩散,讓殘茶流得一片狼藉。
陳滄對著那堆碎片怔怔地看了一會,起身來到桌案前。那把星儀留下的劍被隨手橫放在案頭,他想起,無論是星儀還是這個黑衣人,都從沒有提起過這劍叫什麼名字。
他捧著劍,回想著從鞘中驚鴻一瞥的輝光,最後還是將它小心地歸於匣中。
燈火一跳,倏地熄滅了,寢殿中卻漸漸明亮起來。陳滄慢慢走向窗邊,手扶橫欄,向外望去。
薄霧中遠雲似天上山巒,間間宮室,城中的高低屋房,簷上琉璃瓦則如碧波起伏。寂靜中,金色晨曦開始灑落在目之所及的萬物之上。
“請恕我當時所言不盡不實。”
那沙啞的聲音說道,“雖然我是已死之身,閣下想怪罪也找不到人,這話說著實在不誠懇。不過,或許你當初也看得出來,只是沒有點破。”
春雷隱隱,細雨迷濛。兩名侍從開啟金漆朱紋、琉璃鑲嵌的邊門,合力將特製的軟椅抬出屋外,欄上三面都罩有重紗,唯恐此間主人虛弱的病體受風。
陳滄面容已見蒼老,與上回的情景相比,似乎過了不少歲月,使得他眉間憔悴鬢間又添了幾許白發。他稍抬手揮了揮,侍從得了命令才敢行動,將一側的帷幔拉開,現出朦朧的雨幕。
“下去吧。”他低低道。
這裡只剩他自己時,他慢慢撥出一口胸中鬱氣。水霧中天地一片茫然,他看不到那座在白日下閃爍著青色光輝的琉璃塔,但他還是望著那個方向,兀自沉思。
身後又有腳步聲傳來,他心中煩躁,卻知若不是要緊事,也沒人敢在這時打擾,便只是疲倦道:“何事?”
“啟稟陛下,是星儀求見。”來人帶著笑意道。
聽到那聲音時,陳滄便想從椅中撐起身體,那人則快步走近,止住他起身,又將一條錦裘搭了上來。
“關先生。”陳滄面露喜色,“你怎地今日就出關了?”
自報家門的來者正是星儀本人,與多年前相比,他容顏絲毫未改,只是換了臨琅的裝束。
初次看他時,任誰都會覺得他面貌平凡、氣度溫和,縱使知道他身為修士,也是正正經經入世,並非恃才自傲之輩。
到如今,他站在日漸衰弱的國君身旁,仍舊如往日般微微而笑時,兩相對照,那種不屬於此世的異樣感才愈發顯著。
“閉關也不是一直要待在塔裡頭。”
星儀在他對面坐下,“出來看看,待會還是要回去的。”
陳滄道:“要是缺了什麼,盡管吩咐下去,早些叫人去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