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中水騰騰向沸,火光搖曳,國君與陌生的妖族在寢殿書案邊等水沏茶,此情此景,讓人彷彿身在夢中。
陳滄望著銅爐雕鏤花葉之中透出的微光,萬籟俱寂,那股溫熱的水氣在秋夜中撲散開來,令他感到一種怪異的安寧。
等到他將茶盞為客人奉上時,心中已經平靜下來。黑衣人接過茶,淺啜一口,雖然沒說什麼,但撇了撇嘴,顯然不怎麼滿意。陳滄看在眼中,心中盤算要如何措辭。
“怎麼欲言又止的。”黑衣人道,“有什麼話不能直說?”
陳滄道:“星儀仙師雖在臨琅盤桓,我卻只是凡人,對修士的規矩知之甚少,唯恐冒犯閣下,難免謹慎。”
黑衣人淡淡看了他一眼,說道:“我見面時沒把你怎樣,現在自然也不會怎麼樣。”
“臨琅這些年來,也偶與修士與妖族打過些交道……”
說到妖族時,陳滄不動聲色觀察對方神情,沒見到異樣,想來這話不算越矩,“世外之人,秉性各有不同,卻都不像閣下這般平易近人。”
黑衣人莫名其妙地被他給逗樂了,那出塵脫俗的面容陡然鮮活起來,讓陳滄險些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原來我脾氣這麼好啊。”他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陳滄:“……”
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往下接,臉上微微現出窘色,不過大半倒是故意為之。
說對方平易近人,或有逢迎的嫌疑,但他看得出來,這妖族確實沒有要為難他的意思,大概正因為他是個凡人。與以前見過那些擺明就是要欺負人的修士相比,他這樣自持身份,簡直能稱得上美德了。
正如他所想,見他訥訥難言,黑衣人把笑容一收,說道:“不用這麼瞻前顧後,我留下來,就是想聽聽你要講什麼。”
陳滄盡量讓自己的神情自然些,問道:“閣下,可否知道星儀上師近況如何?”
黑衣人端著茶盞的手一頓,不可思議道:“你倒來問我?”
陳滄對此也有預料,委婉道:“自星儀上師暫離臨琅後,國中就再沒收到他的片言只語。雖然他也交代過,此行歸期不定,但我等畢竟是凡人,無從打聽他行蹤,這樣音訊全無,真是教人擔憂……難得遇到仙師的友人,縱然冒昧,也實在忍不住問上一句。”
“哦。”黑衣人冷冷地說,“這就是你不顧自己安危,也要留客的緣故?就想問問他好不好?”
他像是第一次正眼審視面前的人,剎那間,陳滄彷彿看到了金與赤色的光輝在他雙眸中流動。
剛被那狀似漆黑狐貍的妖族用這樣的方式偷襲了一次,他差點以為又要栽在這種地方,好不容易才剋制住了奪路而逃的沖動。
幸好,並沒有什麼怪事發生,他的神智還是一樣的清醒。當他定神看去,對方的眼睛仍然是幽深的黑色,方才那似乎只是他的錯覺。
他幾乎以為對方已經看穿了他掩藏的真正念頭,一時間心如擂鼓。
不過,拜這副衰弱的身體所賜,他的心其實擂不起鼓,也就是重重地跳了那麼幾下而已。
他作出苦笑的神情,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應答:“我哪裡是真將生死置於度外,無非是見閣下雅量寬宏,貿然一試。若是閣下真為此怪罪於我,要取我性命,我也不知該不該後悔。”
對方默不作聲地看了他一會,又將目光移向了桌案上的劍。
不再被那懾人的視線盯著,陳滄多少鬆了口氣,得以把他平靜的神態維持下去。
說來可笑,他貴為國君,一言可決他人生死,平日都是旁人要小心翼翼猜度他的心意。而今,他的身份在對方面前不值一提,反倒是他要謹言慎行,指望這番交談別落得個血流五步的結局。
那權柄的分量,自他得登大位後,便一日日累積至今,讓他逐漸學會瞭如何承載其重。在這時刻,他忽然在心中自問:他對於“星儀上師”那深藏心底的疑慮,是否也是在這重量中無聲地醞釀而出?
黑衣人並不知道他心中翻騰的想法,半晌,他終於開口道:“自他離開,過了多久?”
陳滄:“有兩百又十餘日。”
“那他在你們這裡,又待了多久?”黑衣人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