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有些奇怪,既然是毓秀來客,何不在他來之前就和他交代清楚,也好讓他略作準備?轉念一想,他被特意從日常的修業中提來,又沒叫旁人知曉,大概來客乃是秘密到訪。
但等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他不禁“啊”地輕撥出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出口他就暗道不好,連忙噤聲。對方卻似已經聽到,輕輕一挑眉,暫沒去理會。
他筆下畫作已至尾聲,阿韻只是往那面瞥了一眼,就覺頭暈目眩,完全不曉得紙上有什麼。片刻後,他將墨色淋漓的筆隨手一擱,一面銅鏡從袖中躍出,懸於桌案之上。
鏡光如水波閃爍,幾下之後,桌上竟然只剩下一張白紙,上面的筆跡統統無影無蹤,不知是不是被攝回了銅鏡裡。
這時,他方才抬頭看了過來。
阿韻一時呆立,正拼命想著如何解釋,對方只是微微一笑,說道:“原來我們曾有一面之緣。”
這一面之緣,想起來阿韻都覺得離奇。那時他年紀尚小,還沒去書院應選,一日隨家人去遊湖,遇到兩人在擺攤賣扇子。他族兄停下聊了兩句,發現這兩人很是有趣,一個是窮書生帶著扇子賣字,另一個則是路過的畫師跟著湊熱鬧,有人要買花鳥扇子,他就畫上一副。
族兄買了兩把牡丹扇,回去的路上感嘆說筆法著實不錯,可惜大概是專畫這細巧之作,難登大雅之堂,才還在顛沛流離。阿韻哪懂這番感慨,單覺得那戴著鬥笠的畫師長得好,就跟他想象中流浪江湖的俠客差不多……或許不是俠客,但至少有一技之長吧?總之他看在眼裡,記得清楚。
只是他怎麼都想不到,再次見面是這個情景。
當年那份落拓瀟灑,盡化為了眼前的氣度高華,唯有在提筆時的意態,依稀可見幾分風流影子。
阿韻吶吶道:“許久不見,原來……原來你拜入了毓秀。”
畫師被他逗得一笑:“我是拜入了毓秀,卻並非你我別後的事情。”
阿韻回過神來,只想抽自己兩下,他說的這是什麼傻話啊!距那時還沒過幾年,他必然早就是毓秀的修士才對!
“仙師……”他連忙改換稱呼,“敢問仙師名號?”
“不用叫什麼仙師。”畫師道,“我是毓秀孟君山。”
那名字在他耳中化為震響。阿韻呆望著他,忘記這舉止頗為唐突,聽到他問:“小道友如何稱呼?”
“阿韻。”
他脫口而出,猶豫了一下,又道:“我名叫姜希音。”
“姜道友。”對方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從一旁的竹瓶中取出一條卷軸,在桌上攤開,又往旁邊讓了讓,示意他站過來看。
阿韻腦子裡一片漿糊,稀裡糊塗地走過去,低頭一看,頓時清醒過來:這是一張延國的山川輿圖。
孟君山道:“我請衡文為我尋一名精通地理之人,還要仰仗道友幫忙。”
他當即從輿圖上指了幾處,詳細問來。阿韻總算知道他為什麼會被叫來了,這下打起精神,仔細作答。
那些問題聽得出不是刻意為難,但有些實在頗為刁鑽,讓他不敢放鬆,額頭漸漸浸出汗。及至問到一處舊河道改道之事,他苦思冥想,半天也答不上來,忽見對方拿起銅鏡,在紙上映出一幅畫:“你想的可是這裡?”
畫上只有素筆,描繪的正是那處河口的遠景,阿韻顧不上感嘆這法術神奇,仔細看完,終於給出解答。或許是看出他緊張,孟君山輕松道:“先說這些吧,你且去在這院裡歇息,明日再談。”
阿韻有心說自己並不累,但想了想,還是沒有自作聰明,溫順應是。見對方回到案前,拿出另外幾張卷軸,大有徹夜不睡的架勢,他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去外間煮了茶拿來。
將茶端上時,他正看見孟君山從袖裡抖了兩顆翡翠般的藥丸在手上。見到茶來,他道了聲謝,先去喝那熱茶。
阿韻偷偷瞄著那藥丸,只覺幽光熠熠,不似凡物。孟君山察覺到他視線,將手掌攤給他看:“這是甘藥,吃了可以少睡一頓覺。”
阿韻:“……”他還以為會更神奇一點。
孟君山索性拿了瓶給他:“嘗嘗可以,不要一次吃太多。這個雖然藥性柔和,但姑且也是藥。”
“怎敢無功受祿?”阿韻連忙要推辭。
“拿著吧。”孟君山隨口道,“這兩天有得你忙呢。”
阿韻:“……”
他欲言又止,把瓶子珍惜收好。臨走前,他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前輩,那河口的畫卷如此清楚,您是親眼見過,才畫下來的麼?”
“只憑想象,斷不敢拿來在此時用。”孟君山笑道,“延國博大,風物甚美,很值得遍歷一番。”
阿韻不禁為之神往。在他心中,遊歷四方的並非這位仙門高徒,而是那無牽無掛的畫師;或許這才是問道長生的意義,可以縱情而行,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像他這樣的人,活到他這個份上……大概才是真的自由吧?走出門外後,他也一直這麼琢磨著。
阿韻:我的夢想就是成為孟老師這樣自由的人!
老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