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他手裡這壺玉髓,以素胎白瓶裝盛,瓶上描著幾筆淡青的山水。孟君山越看這越是眼熟,想了半天,終於記在渚南時,他曾題畫一張,贈給酒家。
轉描到瓶上後,與原本神韻相差甚遠,以至於他一時半會都沒認出來。
如今看著這幅圖形,他也不知道要作何表情。半晌,他把酒往櫃子裡收好,自失一笑,出門往山上去了。
自掌門閉關以來,孟君山每日晨昏兩次,前往小樓探看。通常沒什麼大事可做,早間照料一番花木,晚間視情形略作灑掃。至於掌門所在的內室,則始終門扉緊閉。
這天他本以為也是一樣,便從樓上的迴廊掃起。此處不比自家,他不敢擎起個水旋風大掃特掃,只是捏著最不會出錯的淨塵術法,老老實實地四下逡巡。
最後他將銅鏡一收,向著門前拜了拜,準備收工。還沒等轉身,就聽到門中傳來一句:“進來。”
屋中寒意繚繞。不同於上次鎮壓地脈時不受控制地肆意外溢,這一次,掌門妥善地將其約束在一室之中,那凜冽透徹的冰冷,讓孟君山也不由得運起靈氣相抵禦。
鬱雪非面前的桌案上,鋪著一大張薄薄的冰面,白色霜痕深淺不一、縱橫交錯地布滿其上,有些線條在他的注目下,還在緩緩挪移變幻。
這並非是揮霍靈氣,而是當推演計算陣法脈絡時,這樣做來更加清晰省力。
傳承不同,推演時的習慣也相異。許多人研習陣法的第一課,便是在心中呈現陣法形貌,對於慣常觀想入靜的修士而言,這倒不算太難。往後也多於虛空推演,直到胸有成竹,方才落筆成形。
毓秀的傳承卻略有不同,他們修行與天地山川相合,那一點觀悟靈光玄而又玄,又必不可少。因而,他們推演時不會只靠默想,更要呈現到實處,入門弟子用的是紙筆、沙盤,踏入修行門檻後,就各有各的小妙招了。
孟君山自己不用說,用得是他的“畫鏡”。憶起少時,他修為還不深,掌門以冰畫講習時雖有意控制,他還是被凍得夠嗆,不得不早早學會了靈鏡之法。
後來想想,沒準掌門就是故意的,想看看他究竟腦子靈光到了什麼程度。
鬱雪非道:“過來。你看得出些什麼?”
這一句,就和當初授課時別無二致。他招呼的人,卻不再是那個聰明又毛躁,嬉皮笑臉的小徒弟了。
孟君山輕聲應是,來到案前,垂頭細看。
起先,他還在刻意壓下翻騰心緒,但看清了冰上陣法後,他神色逐漸凝重,那些雜念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圖中陣法極為繁複,就連毓秀用以鎮壓地脈的大陣,比之都有所不及。話說回來,若不是孟君山也熟讀毓秀山中的典籍,他都未必能看懂這部陣法的門道。
如此龐大的規格,稍有不慎就會彼此沖突,落於駁雜混亂的俗套,那便只是張空有華麗的廢紙。
然而,眼前的陣法出奇精密,處處呈現出堪稱奇詭的圓融。
就像撰寫者提出了一樁匪夷所思的設想,又以天才的手段將其實現……沒有完全實現,但也差不多了。這陣法顯然並不完整,已有的部分卻幾無破綻可言。
問題就在於這陣法的意圖。孟君山看了出來,一時間卻難以置信。
“這是……”他遲疑道,“營造地脈的法門?”
凡修行者都知道,地脈誕生乃是先天造化所鐘,絕非人力所能為之。
就連盛極一時的深泉林庭,其慧泉也是依託於現有的地脈。毓秀同樣曾鎮壓過地脈,深知其中難處,除此之外,旁的門派甚至都沒想過去擺弄這東西。
從古到今,也沒人說地脈這玩意好,我沒有,就自己造一個。如今真有這樣一張陣法擺在眼前,豈能不讓人震驚?
“嗯。”
面對孟君山自己都不敢確信的答案,鬱雪非就回了他一個字。
他視線仍隨著些許變換的線條推移,片刻後又道:“看來你遊歷在外,也不只是吃喝玩樂,學的東西還沒忘幹淨。”
孟君山:“……”
被訓了一句,他倒是從驚愕中冷靜下來。鬱雪非像是考校一般問他:“在你看來,這陣法有幾分成色?”
孟君山更加仔細地審視起這幅冰畫。起先,他被陣法中的妙處震懾,自然升起一股信服之意;越是精研此道者,在這時候反而越容易迷惑。
須得跳出其中再看,才能不帶偏頗地品評陣法中缺失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