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送走兩名使者,已是夜半時分。山間寂然無聲,登雲路寒氣森森,似乎昭示著地脈的鎮壓尚算順利。
孟君山卻無法就此放下心來。歇是要歇的,至多一個時辰,不超出兩個,天亮之前趕回掌門處應當無礙。但直到返回居所,他仍然心緒紛亂,難以平靜。
正清使者是他認識的小輩,兩派彼此熟悉,過多試探也是無用。對方僅僅送來靈霄掌門的意思,希望毓秀在對王庭一事上謹慎。
至於衡文,態度不可謂不古怪。他們以往對毓秀敬而遠之,如今卻一反常態,暗示倘若毓秀與王庭有意相爭,衡文當盡援手之義,另附一隻信匣,言明請掌門親啟。
信匣此刻正放在案上,鑲金嵌玉,寶光華美,十足的衡文派頭。對於當中有什麼奧秘,他並不好奇,但也不得不去思索。
旁邊的另一隻匣子則以桂木製成,不見標示或裝飾,將內裡的藥氣緊鎖其中,不使一絲流露在外。回過神來時,孟君山察覺自己正盯著那藥匣出神,只好起身將它重新塞回櫃子深處。
甘藥那酸冷的餘味徘徊不散,讓他打消了去歇息的念頭。最後,他還是從箱子裡找出一點私藏的酒,翻到屋頂坐下。
幹涸的靈氣漸漸恢複,他無比疲憊,只有心神清醒,或許有些清醒地過了頭。他邊喝邊想,任由思緒漫無邊際地遊蕩,想著毓秀、仙門、友人、妖族……種種一切,許多往日情景如水中之影,神姿猶在,又觸不可及,僅剩陳年舊釀般沉厚的刺痛。
酒兩下就喝完了,他又抄起銅鏡,一手擎住,朝向夜空。此時雲淡星稀,鏡面有如一輪黯淡圓月,他聚起一縷細微靈氣,使上面逐漸現出圖形。
鏡中幻影千變萬化,亦是一種修行,不過孟君山平日還是更愛用筆墨。現在他懶得回屋鋪紙,只是隨意在鏡中描繪。
心不在焉之下,他幾次畫出不應有的影像,發覺後又匆匆拭去。最後他索性只畫熟人,畫來畫去,凝波渡的景象也現於鏡中。從舟上望去,萍橋上白衣劍修只是浮光掠影中的一點。
“你可真搞了不少事情,真教人頭疼……”
他喃喃自語,胡畫一通,反正想來對方也不會介意他亂塗亂抹。過一會,他擦了筆墨,又開始畫那張花妖的面容。
興許是舊友原本的樣子太過清晰,遮住了後來的印象,他自詡一眼就能將人的相貌絲毫不差地記下,此時畫花妖時,卻覺得怎麼看都不對,失卻了原本韻味。
他勾勾改改,又去了顏色,只用素筆描摹。漸漸地,他彷彿察覺到一些景象在記憶深處飄蕩,那是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東西。
……為何會這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越是試著回想,那抓不住的靈光反而越是模糊。但是,在那濃淡輪廓、深淺線條之間,確有一幅臉孔浮現出來。
他怔怔地停筆,看著鏡中的畫像。
那已經離他認識的那個花妖相去甚遠,至多有個五六分相似,是一張清瘦的女子面龐。
他不認識這畫中的人。尋遍記憶,也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這張臉——她究竟是誰?莫非是謝真那身為妖族的母親?
可據說早在謝真被瑤山收留時,他母親就已不知所蹤,那時他自己還只是個入門不久的毓秀弟子,怎麼會見到這沒有半點交集的人?
此事中的怪異之處令他心神不寧。他竭力搜尋,記起一件久遠的小事。
事後想想,那時正是瑤山變亂之後不久。師父輕易不能離山,但也為那新接任的陳掌門盡心,多方施以援手,勉力平息在仙門中引發的波瀾。
那時毓秀上下也頗為緊張,孟君山修行只算略有小成,師父並未遣他去做什麼要事,只在某天鄭重託付一封信給他,詳細說明瞭要送到何地。
他帶著信一路來到個毫不起眼的小鎮,按照師父的吩咐,帶著信在一間客舍中等待。那時,他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醒來時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信已被取走了。
師父與他說過交信的情形,他經歷的也正如描述,因而並不以為異,只覺對方術法精深,且不願露面。時隔多年,再去回憶當初情形,卻覺那煙霧般朦朧的記憶也有所松動。
他凝聚神念,小心地探查這段過往。或許是經歷了千愁燈的緣故,他對這隱匿的記憶更加得心應手,當他撬開封鎖時,數不清的畫面驟然湧入腦海之中。
他從林間飛掠而過,毫不懷疑自己奔去的方向;他從袖中取出一面師父所賜的小鏡,將其掛在腕上;他來到一所小小木屋前,敲響了門;他又重返那間客舍,整理衣冠,掃去浮塵,和離開時分毫不差地坐回原處……
這些舉動無疑是由他做出,但絕非源自他本人之意。
在那些支離破碎,無法接續的景象裡,他看到了畫像中那名女子。
“他”說道:“謝訣的後人不能流落在妖部。無論你去到何地……”
斷裂的畫面無法拼合,在那塊碎片的最後,他只看到了對方毫無一絲血色的面容。
超辣薄荷糖,兩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