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綃越是回憶,越是惶惑。光亮滅去前,他在海文身邊,那之後又是如何呢?
至少不是他做的,他沒有理由這樣做,但那個瞬間,他們被遮蔽的不僅是雙目。混沌宛如巨幕,籠罩在他們四周,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碰觸過什麼東西,施放著的術法是否遭到扭曲……一切都已被埋藏在那濃重的幽暗中。
“海綃,海綃!”
塗師兄焦急的聲音,終於將他拉出了回憶。他冷汗淋漓地絞緊雙手,緊咬牙關。
“你大概也明白是怎樣的困局了。”塗師兄給他遞了熱茶,“無法推定是誰,也不知道當時是什麼情形。駐守弟子中,有毓秀、正清、羽虛、衡文各派……若是在弄懂實情前,就把這訊息洩露出去,那情形實非我們樂見的。”
海綃怔怔地說:“因為我們誰都難以自證無辜。”
塗師兄嘆了口氣:“實話說,駐守弟子中有正清門下在列,確也是我們作此考慮的一個緣由。但就算這事與正清無關,我們也不想看到仙門中鬧出這樣大的惡名——事涉數派弟子,又無法確定是誰,等於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想到羽虛,想到師父、師弟,海綃只覺得血都一點點涼透了。
塗師兄又道:“倘若能辨明事實,我們也絕不會姑息隱瞞。可是當今之際,我們不能把你們所有人都一起推出去,受那悠悠眾口的議論。”
“可是……”海綃艱難地說,“本不該如此……”
“海綃,我知你問心無愧,但此事若是鬧得沸沸揚揚,影響的不只你自己,也有各派,乃至與你一同駐守的其他弟子。”
塗師兄放緩語氣,“再者,我們並非就此放著不管,或許再經一段時間休養,你們記憶中的混沌,會稍微清晰起來,也未可知。”
連消帶打之下,海綃心中那一股氣,已經很難再提起來了。
“我知道了。”他低聲道,“塗師兄,勞煩你費了這好些功夫。”
塗師兄再度細細安撫他一番,見他畢竟重傷初愈,說了這些,情緒大起大落,已經神思昏沉,便攙扶他休息,準備告辭離去。
在他要放下床帳前,他忽聽海綃輕聲地開口了。
“這樣秘而不宣,對各派,對我們駐守弟子,對仙門,或許都是更好的……”
他喃喃地說,“但,對謝師兄又是如何呢?”
塗師兄本想出言安慰,卻在對上海綃的眼睛時,不知怎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件事真相如何,至今沒人知道。”
海綃垂下眼睛,望著帳下樹影,“海文在淵山中受傷最重,根基大損,又長年被錯亂的靈氣所擾,鬱郁而終。除了海文,我沒有去找過其他駐守弟子,和他們談起這件事……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更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在懷疑我。”
謝真默默陪他坐著。海綃停下歇了片刻,繼續道:“我們這些人,多數都帶著從淵山落下的病根。有些人,我聽過他們已不在的訊息,有些人幹脆就杳無音訊,像是毓秀那位師姐,也是在門派養病許久,才重新出來行走……他們的門中或許知道,但我與海文,都沒有透露只言片語給羽虛。海文去後,我無顏面對師門,就此離開,到了中原。”
說到這裡,他抬頭看向對方。
“……在這裡,我遇到了一件未曾預料的事情。”
懷熙城的秋日彷彿以枯筆畫出,處處皆是繁華落盡的冷清。或許,也只是以他那雙衰朽的眼睛看去,才是如此悽涼。
海綃住在城西巷中,每日抄書換些酒錢。無人知道這個燕鄉來的落魄書生曾是仙門弟子,親歷過那至今餘波未消的鎮魔之事。倒是因為賣相不差,來過幾波人給他做媒,都被婉拒後,又傳出他其實是個妖族的流言。但他平日的形跡實在是乏善可陳,左鄰右舍反而漸漸習慣了這外地人,把他當做了小巷的一份子。
事到如今,當年求仙問道的銳氣,已經在海綃心中冰消雪融,化為泥汙。
常言修士當有攀越艱險的勇毅,但淵山一事,就如同橫亙在他面前的夜幕,讓他縱有長帆,也無法飛渡。他有悔,有愧,有悲,既不敢面對師門,也不能寬宥自己。
有時他也想,往後的日子興許就是這樣了。他這一生,究竟於世間何益?
晚秋的一日,他難得翻出了行李中的靈器,推算天氣。
算了兩次,都說今夜有初雪。夜深時,他便披衣坐在院裡,任由寒氣浸入軀體,勾起他胸中舊傷作痛,他反倒覺出一絲安慰。
雪一直沒有下來,他起身去拿酒,剛一回頭,就看到一人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