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白狐仍是那番面貌,但彷彿不再是那與他相談甚歡,又騙他入轂的狡猾妖族,而是不堪憐憫的草芥。耳邊的寂靜中,回蕩的盡是那不需訴之於口,也能叫他領會的絮絮勸誘。
——這只狐貍現下講什麼不打算將你獻祭,焉知不是欺你善心想要拿捏你,叫你不要對他動手的偽飾之辭?縱使真如他所說,他害你被困於此,難道還不該把他一劍了結?取他性命,奪來他的靈氣,從這裡殺將出去,看那些祭祀的遺跡,便該知道對這些妖族也不必有太多憐憫。月升將至,淵山路遠,正當及早前去……去找到長明……
剎那間,他紛繁的神思中忽地浮現出一雙久遠記憶中的眼睛。少年人的澄明目光,帶著無需訴之於口的傾心信賴,朝他心底望了過來。
白狐靠在石壁上,從落進地甕後,盡管修為遭到壓制,他也始終一次次嘗試為自己療傷,眼下總算勉強把血止住了。
見對方莫名打住話頭,他心念百轉,也猜不出人家到底在想什麼。就見花妖思索片刻,忽地抽劍出鞘,五指順著劍刃向下一勒,好似在丈量這柄利器的鋒芒。
劍身漆黑,在昏暗燈火下幾不可見,白狐微微睜大眼睛,不由得擔心對方一個手滑,怕不是得血濺當場。
然而靈劍沉默無聲,並不曾劃破主人的指尖。花妖朝他這邊投來一瞥,白狐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卻感到兩只耳朵情不自禁,緊張地朝後乍了起來。
那深入骨髓的恐慌,叫他忍不住想將手探向額前,伸到一半又僵在空中。
那邊廂,花妖卻像是拿定了什麼主意,將劍尖重又垂了下來。
……
這陣惡念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後不過須臾之間。謝真定了定神,仍有些心有餘悸。
源於蟬花血脈的殺意居然如此洶湧,叫他險些按捺不住。他不懼背負血債,但生死相搏是一回事,僅僅為了攫取靈氣就行殺戮,與那些被他斬除的妖魔,又有何等區別?
若不是這一次動搖,或許他還沒能覺察,在與星儀同行,又深入臨琅幻境這短短幾日裡,著實讓他心境蒙上了一層陰霾。而如今,就彷彿照破迷霧,令他神思也為之一清。
等他發現出鞘的海山正握著手中,忽聽到心底的鈴聲輕輕響了兩下。
不久前在鑄劍池助他逃出生天的千秋鈴,從那之後便一直沉默,即便是他方才心魔乍現時,也還是一樣的不言不語。反倒是他鎮靜下來後,又突然擊響,讓謝真一時想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千秋鈴雖為王庭聖物,終究是法器而非魂魄化身,無法像石碑前輩一般與他交談。身為它託身之處,謝真也只能隱約從鈴聲中聽出那麼一點脾氣,就像剛才那兩聲,總覺得好像是在示警一般。
謝真深知這鈴鐺來歷非凡,對它的提醒更是不敢小覷,目光不由得就朝著對面的白狐望去。沒等他說話,地下驟然傳來一陣熱浪,整座鬥室也隨之搖動起來。
不過是片刻之間,他們就猶如置身烘爐,一股厚重的熱度自下而上,透過那糊得看不出原本模樣的地面湧入地甕中。
變故驟生時,謝真沒忘記分神留意四周的震蕩。他們下落時穿過地裂,之後封在頭頂的也是泥沼一般的遮蓋,這令他早就推測,山祠中想必有什麼土行陣法可以操縱大地,乃至搬運這處裝著祭品的地甕。
地甕果然如他所料,被周圍土地推擠著挪移起來。謝真默記他們被搬去的方向,雖因石壁之外,不大好估算,但想必就是向著十二荒中央而去。
鬥室中火燒火燎,謝真這個木屬花妖還沒來得及難受,那一絲長明留下的火行靈氣便再度顯現,彷彿要和外界橫向霸道的熱意較勁一般,於他靈脈中游走,將那些焦灼都擋在了外面。
原來火行靈氣是這麼方便的嗎?冷了也管,熱了也管……謝真轉念一想,他見過其他修火行功法的仙門與妖族,一個個脾氣比二踢腳都爆,心道只怕不是那回事。想必是物隨主人形,因為是長明的靈氣,所以特別貼心。
再看白狐,對方額上也微微沁汗,但那驚愕慌亂的神情,顯然不僅是此處越來越熱的關系。他一手按在牆上,隨著掌心滑動,滾熱的石壁上幾乎立即就現出了道道血痕。他卻管不了灼傷之痛,一徑皺眉默唸,連提防旁邊的花妖也顧不上了。
謝真心道所料不錯,白狐能操縱先前地裂,多半也有擺布這處祭壇地甕的辦法。他原本還想著如何把剩下的底細從他口中撬出來,結果事出突然,看樣子他也掩飾不下去了。
只是,這地甕的異動,似乎也並不在白狐的計劃之中。
白狐施術半晌,石壁上已經布滿了血印,可地甕仍舊像是架在火堆上的湯鍋,越煮越滾燙。接著,四周猛地一震,那推移的力道停住,他們頭頂傳來石板推開的沉悶聲響,一道光亮隨之灑了下來。
照落的並非日月之輝,那泛紅的搖曳光暈,只像是火光在不住燃燒。然而那總比黯淡的提燈好得太多,將地甕映得一片通明,謝真也總算得以見到這處鬥室的全貌。
正如他在黑暗中丈量的一般,這裡上窄下寬,但即便是甕底,也依舊十分逼仄。傾斜的牆壁上滿是劃痕,現在又多了些血跡,就算沒有這些添頭,那些岩石也頗多凸凹不平之處,大概開鑿的時候就沒打算仔細。
謝真抬頭望去,從這裡只看得到上方遠遠懸掛著燈火,也不知道外面是個什麼情形。他稍作遲疑,伸手拎住白狐的腰帶,在猶帶餘熱的石壁上略一借力,縱身躍出。
剛一出地甕,耳邊便有破空聲響,似箭非箭,帶著一陣古怪的哨聲,驟然襲至面前。
白狐還沒緩過神來,被拎得頭重腳輕,馬上就見到一道烏光迎面而來,心裡直道:完了完了,死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