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嘲無法保全私心,不知道他留下隱居的妻兒,獨自返回師門,卻一去不歸時,究竟是抱憾而逝,還是至死無悔?
謝真心事重重地走了片刻,忽覺周圍喧囂漸起,抬頭一看,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回了那間酒屋前方。
與午前相比,這地方徹底變了個模樣。漸暗的天色下,路邊點起了許多火堆,火中大概加了什麼藥草,一蓬蓬地跳出五彩斑斕的亮光。不少桌凳從屋裡搬了出來,也有更多人幹脆鋪了毯子,在掃清積雪的屋前席地而坐,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的繁嶺妖族。
謝真曾在中原遊覽過織金節的燈市,那些纏著彩線的花燈裝飾富麗、極具巧思,而繁嶺這邊掛在樹上的燈籠就沒有那麼多花樣,就是一個勁地往大了做。他甚至見到了一隻有水缸大的燈籠,裡頭肯定是用術法點的燈,紅彤彤地彷彿一輪落日卡在樹枝間,他都擔心那倒黴的樹會不會被它不小心給點著。
這些樸實得圓滾滾,俗氣到有點土的燈籠,卻宛如掛滿枝頭的果實,叫人不自覺地心生歡喜。
年末祭禮要等節後,如今也不見有哪位大人出來講兩句,一年一度的寒宵節就這麼自然而然地開始了。謝真駐足望向那十二柱環繞的山祠,巨石壘造的殿堂邊也點了許多彩燈,只是那些尋歡作樂的妖族也沒誰往聖地旁邊湊,使得那燦爛輝煌之下,又有些難言的冷清。
這時忽有一隻鳥兒從樹上飛下,倉促間謝真也辨不出那是什麼鳥,只看它身形嬌小,似乎是鶻鵃一類。小鳥拿翅膀往前面肩挨著肩走路的兩人身上一掃,頓時有許多花瓣灑落下來,令他們頭上衣襟都沾了不少。
那兩人驚呼一聲,隨即大笑,那鳥並不停留,沖著謝真依樣又是一下。謝真被灑了一頭花瓣,聞到淡淡繚繞的香味,如今他身為花妖,立即就辨別出這些都是術法造出來的香花。
那小鳥還嫌不夠,繞著他不住打量,謝真瞥見它帶著一抹淡青的尾羽,靈光一現:“綠尾?”
“……哎呀,認出來了。”
那青色尾羽的小鳥口吐人言,往地上一落,赫然就是不久前白狐屋中那名侍女。看她通身裝束,謝真總算明白她怎麼理直氣壯地丟下白狐不管,自己跑去打扮了——且不說那繁複的發式,精心描畫的妝容,就光是那全身上下佩戴的彩石與手臂上的羽毛花紋,看著就像是沒幾個時辰準備不完的。
“喂,新來的花妖哥哥。”她笑道,“我的術法怎麼樣?你也變個花來看看好不好?”
謝真:“……”
他這個假花妖,也就是在之前靈氣難以控制,香氣蓋都蓋不住的時候還有點花妖的樣子。如今隨著他靈氣成繭,連那香氣也被壓住了,現在可謂是一點拿得出的術法也不會。
“倒不是我不想變,”他誠懇道,“只是我靈氣又弱,術法也不會,實在對不住。”
綠尾愕然,片刻才道:“太可憐了吧……沒事,今晚還有凡人在呢,不怕你不受歡迎。要不要跟我們喝酒去?”
謝真只好婉言謝絕,綠尾便不多勸,重又化為鳥兒,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他沿路走來,所見到的妖族不是聚眾暢飲,就是成雙成對,喁喁細語。繁嶺一脈相承的北地風俗,叫他這個多數時候都在中原的仙門看得十分不習慣,光是那些如交頸鴛鴦般貼在一起的情人,就叫他目不斜視,只想加快腳步。
躲過了一對從樹上渾然忘我而掉下來的鳥妖,又小心地繞過一群明顯喝高了的姑娘們,他見到不遠處樹下只有一個小火堆,就快步走了過去。
火旁的毯子上,他先前見過那名叫牡丹的虎妖正自斟自飲。他一看這是個獨身的姑娘家,剛想轉身告辭,牡丹卻抬頭道:“是你啊,怎麼獨個兒在這晃悠,不去和他們找點樂子?”
謝真無奈道:“適逢其會,也沒想到恰好趕上貴部過節,只是想找個清靜地方罷了。”
“哦。”牡丹點了點頭,指著火堆對面的毯子道,“要麼你就在這坐會吧,反正我也是喝喝悶酒。”
謝真見她一派坦然,便依言坐下,被她遞了個酒碗過來。碗中美酒猶帶溫熱,就如同這籠罩在夜色下的十二荒一般,滿是令人醺然欲醉的芬芳。
牡丹已經帶了些醉意,喃喃道:“真是討厭,見不到我家阿妹,這寒宵節又有什麼趣味?”
她豔麗的面孔上如今薄帶輕愁,瞧著十分惹人憐惜。謝真還在想要怎麼說兩句場面話安慰一下,就看她遙望著遠處的人群,幽幽道:“看到那些成雙結對的,真想把他們扔進湖裡……”
謝真:“……”
“你呢,花妖?”她醉眼朦朧地說,“你也在掛記著不在這裡的誰麼?”
彷彿應和著她惆悵的醉語,紛紛細雪悄然飄落下來。夜空依舊澄明,群星如在眼前,這場雪顯然也是用術法幻化而出。雪片灑在地上與屋頂,所到之處,無不留下了一片晶瑩銀白的微光。
牡丹並沒有在意這一問有沒有回答,自顧自地斟酒。謝真低頭看著酒碗中倒映的波光,方才聽到的種種話語,在他心中攪成一片:仙妖之別,善惡之辨,正道規矩,義理私心……最終全數化為了紛繁雜念,叫他也分不出當中到底有什麼叫他心緒難明。
他仰頭望去,在朔風也無法吹亂的蒼穹盡處,依舊是那耿耿天河,熠熠寒星。
因為不知道怎麼中斷這段劇情,導致拖延了兩天並且這章變得很長……
不過新年第一章這麼長,應該算是好兆頭吧??)總之,新年快樂!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