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星儀走了,這具身體裡剩下的又是什麼?是臨琅的將軍翟歆,還是在石棺中封閉直至神思泯滅的怪物,又或是僅憑邪氣支撐的亡魂?
謝真不動聲色,面上仍鎮定地與其對視。良久,對方的目光漸漸凝聚,卻一言不發,站起身來。
他朝外走出兩步,謝真一眼就看出他的姿勢頗為怪異。他雙腿狀似在模仿常人一般邁出,但倘若只看他上半身,卻好像是在平穩地滑移,沒什麼起伏,與星儀的步態大為不同。
看這情況,謝真已經感到對方多半還有神智,可這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眼看他已經走到門邊,謝真凝神蓄力,這家店裡可還有夥計和客人,要是他想出門為害,只能先從背後給他一椅子了……有沒有用就再說吧。
木屋的門被他推開半面,一陣寒風登時席捲進來。他站在門口,並不出去,只是喊了一聲路過的夥計:“過來。”
他的嗓音嘶啞,正是在棺中發出狂笑的那個聲音。
謝真後知後覺地想起,與在七絕井下不同,在他再次醒來之後,星儀用的這個身體已經有了不小的改動。非但舉止姿勢與常人無異,面貌恢複平常,就連聲音也變得清亮許多,起碼不會讓人一聽就覺得這人喉嚨是不是出了毛病。
看這情形,他一走,這軀體就很快打回了原形。看來,不是星儀的靈氣有什麼效用,而是他用著這具身體時,特意使了些手段,把自己打理得幹幹淨淨,更像是個人樣。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木屋外,夥計已經應聲過來,然後驚呼道:“客官,你臉色怎地這樣……青,是爐子沒燒好凍著了麼?”
謝真:“……”
臉色很青的客官沙啞道:“無事。你將先前的酒菜,原樣再送兩份進來。”
夥計道了一聲好嘞,快步走了。他把門關上,一轉身,就看到謝真抓著扶手,正把沉重的椅子挪回原位。
“……”
謝真重新坐好,當作無事發生,鎮定地抬頭看著他。對方冷笑一聲:“你怕我對那些人出手?”
謝真心道這不是以防萬一嗎。只聽對方道:“看你之前舉止,雖是妖族,行事倒是如俠客一般……”
他的聲音直如鏽鐵刮擦,難以入耳,語調也帶著一股譏嘲,謝真斷不會覺得他要說什麼好話。果然,他又道:“但我生平最討厭的,除了你們這些妖族,就是那光風霽月的正道仙人。”
謝真不由得道:“這倒也是,不奇怪。”
對方愣了愣,顯然沒想到他是這麼個反應。謝真道:“翟將軍,之前在墓中,多有冒犯了。”
面前的已死之人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預設了他的稱呼。謝真再無懷疑,此刻控制這具軀體的,果然就是在千愁燈中見過的翟歆!
“冒犯?”翟歆嘲道,“你是說把我從棺材裡拖出來又拖回去的事情嗎?”
謝真:“……”
“不過,你怎麼會說出我名號?”翟歆又問,“即使是當年,應當也已經無人知道了才對。”
他目光淩厲,自有一股迫人的氣勢。謝真暗道,看來他確實不知自己進過千愁燈的幻境,不然這冒犯的事情,還得加上一條偷他點心吃。
他坦然道:“你的名字雖未流傳,卻有後人在。”
翟歆一怔,恰在這時夥計叩門,是飯菜送來了。不等翟歆說話,謝真先揚聲道:“勞煩,就放在門口吧。”
“啊?”夥計猶豫了一下,“那客官快些出來拿吧,不然都涼了!”
腳步遠去,翟歆瞪了他一眼,起身去把菜拿了進來。兩個大木盤上杯盤碗碟,把桌面佔得滿滿當當。
他見謝真欲言又止,道:“看什麼看?不是給你的。”說完便狼吞虎嚥起來。
謝真:“不,只是想說,你難道現在還能吃平常食物嗎?”
他之前就發現星儀只喝了酒。翟歆不耐煩道:“當然不能!”
他兩三下風卷殘雲,把一碗燉菜吃了個幹淨,末了回味了一下,道:“一點味道都嘗不出。”
謝真:“……”
“你是不是想問,那我為什麼還要吃?”翟歆又拉過一盤炒肉,“你可知道那石棺裡是怎樣的情形?除了漫漫長夢,偶爾醒轉過來,就是難言的餓,難言的焦渴——也不知道過了那是多少年!”
“六百年。”謝真道,“你在那裡關了足有六百年,可是如今看來,你的神智還不曾磨滅……當初,星儀對你做了什麼?”
翟歆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面色發暗,眼窩深陷,此刻因為吃的挺急,嘴上還沾著些油,這尊容人不人鬼不鬼,著實有些可怕。
但那似笑非笑間帶著一絲惡劣的神色,叫謝真彷彿又見到了思仙樓上神采飛揚、嬉笑暢談時,那一副生動的眉眼。
“你為何覺得我就會告訴你呢?”他反問。
吃到第二盤的時候,他已經慢了下來。發現吃不出味道後,他彷彿意在品味這肉在嘴裡咀嚼的觸感,但看他的表情,好像也不大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