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與星儀在這裡狀似心平氣和地講話,而不是大打出手,實在是因為他自身情況也十分糟糕。他醒過來後,那在七絕井下擊殺星儀分形時感到的靈氣繭不但沒有消散,反而牢牢凝結在他胸中靈脈,把他的靈氣抽得幹幹淨淨,絲毫都呼叫不得。
他已察覺到這或許只是暫且如此,更像是蟬花修行的一段必經之路,待繭解開之際,興許還會有些新造化。然而眼下,除了那莫名其妙的花妖體質外,他就與凡人一般無二。
海山依然佩在他身旁,有這神兵利器,他自忖遇上個尋常修士,或也有一拼之力,只是對上星儀就毫無勝算了。換做旁人將他俘虜,清楚他劍法超卓,必定要把他的劍有多遠拿多遠,最好連個碎瓷片都碰不到——星儀卻並未將海山取走,任由他隨身攜帶,此舉當真是絕然的傲慢。
星儀晃了一下空了的酒壺,隨口道:“那卻由不得你。”
“說起來,那時你說我同你走一趟,便把事情跟我講清楚。”謝真忽地提起當日在地宮中的交談,“如今我來是來了,這事情還講不講?”
“對不住了,”星儀客氣道,“我不和手下敗將討價還價。”
“這感覺倒是新鮮。”謝真並不惱怒,“偶爾嘗嘗落敗的滋味,也還不錯。”
星儀笑道:“不錯在哪裡?”
謝真:“敗而不亡,豈不是運氣挺好。”
他既是自嘲,對方身為六百年前已滅國的臨琅星儀,如今又好似死灰複燃,也是真正的“敗而不亡”。星儀彷彿沒聽到他的譏諷,叫夥計再上了酒,說道:“你可知德音有什麼好去處?”
德音地處北疆,河原廣闊,山上林木茂盛,凜冬時節冰雪嚴凝、青松披霜的景象,足以叫人心胸清朗。不過常人賞雪,賞得是城下梅林紛紛如落花,可不會頂著刺骨嚴寒,跑來這人跡罕至的地方看那漫天大雪。
謝真料想他說的也不是這類,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德音有什麼特別之處了,便說:“繁嶺族地我雖沒去過,想來應該不差。”
星儀搖頭道:“你去過深泉林庭,三部該當沒什麼地方入得了眼了。”
“濛山與天樞峰各有勝場,我卻不這樣覺得。”謝真也倒了一碗酒,放在手邊不急著喝,“莫非你那個年代,王庭的景色與如今不同?”
星儀:“也不必說個一句就要套我的話吧?”
“我還想問你,”謝真回道,“說是不講舊事,怎麼又聊了起來?”
“若你當初跟我走,那麼你問,我答。”星儀道,“現在你被我拎著走,就是我說,你聽。”
“所以我沒得挑是吧?”
謝真看著星儀那坦然神色,縱使知道這張面孔是屬於翟歆的,仍然怎麼看都不順眼,總想照他鼻子上來一拳。星儀自顧自地說:“德音西北方的山谷之中,有一座鑄劍池,想來多年沒人用過,早已經廢棄了。”
“在這種方位?”謝真不解。
鑄劍一事,不但火種要精挑細選,鍛造時的位置也不容輕忽,常常是選火行靈氣濃鬱的地方,哪怕凡間匠人在這方面也十分講究。星儀道:“不在冰天雪地中,何以施展名匠之才?鑄劍池開池之際,有如紅蓮萬頃,七絕井下那流火池,與之相比不過一隻小火盆罷了。”
謝真卻突然想起,在千愁燈裡喚醒長明時,那一閃而過的畫面中,赫然就有他手持形似劍胚的枝條,走在漫天風雪中的情形。
落入星儀之手後,他一直刻意不去想起長明,如今堤防既潰,便再難抑制。
不知他是否從秘境脫身,有沒有見到星儀最後的蹤跡,餘下的那道封印礙不礙事?德音這幾日漫天飛雪,不知逢水城那裡是不是也一樣,自己被星儀捉了去,又再下了雪,他一定非常惱火,多半還大發脾氣……
他自小踏上修行之路,從不覺得這世間太大,無論要往何處,若是不辭辛苦,總可以日夜兼程。然而如今,從這喧雜的林間客店向外望,屋前只有白茫茫一片,松木彷彿梳齒般散落在山際;縱是雪止雲高,那中原的城池,芳海中的王庭,仍舊遠在南天之外。
山長水遠,千裡迢遙,他卻不能奔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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