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阿若才起身,點起燈,坐到桌案邊,再也沒法睡了。
和裴心在桓嶺住的那幾年,他內心總是想著,不可能一直如此。裴心他不屬於這裡,他只是在逃避什麼事情,他遲早會離開的。
但是他既不想問,也不想挽留。至少,他們住在小屋時,每一日都很歡喜。
種菜有趣,做菜也有趣。他們曬過藥草,織過毯子,煮糊過飯,燒壞過衣袖。抓魚烤魚,抓鳥烤鳥,抓兔子烤兔子,抓到黃鼠狼……就放了,事到如今,讓他想起來的,都是那些尋常小事,像是皮鼓在手掌下如心跳般的震動。
他還記得,在第一個春天,清晨起來他看到裴心坐在樹樁上編繩子,綁起來的頭發一晃一晃,好像一根擺來擺去的長尾巴。
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他想,裴心不管去哪裡,做什麼,只要他過得好,那就很好。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驚得阿若整個彈了起來。接著他發現了更恐怖的事情,這句話竟然是從他自己口中說出來的。
他慌張地說:“我……我我我……”
這會兒,他又似乎能控制自己的舌頭了,那剛才是怎麼回事?
燈火搖曳,桌案前立著一面銀鏡,倒映著他的面孔。阿若只見那鏡中的自己再次開口:“對,沒錯,你真的是這麼想的。你可真是個小傻子。”
阿若已經要嚇死了:“你是誰,你為什麼會用我的嘴說話!”
“我是牧若虛。”他聽到自己說。
牧若虛,正是阿若自己的本名。但是不管是族裡,還是後來他的自稱,從來都不會把本名掛在嘴邊。
牧這個姓氏所代表的家系,以及背後隨著物換星移,仍然無法淡去的濃鬱血色,即使是他們族人自己,也常常覺得過分沉重了一些。
“怕什麼?我就是你。”牧若虛說,“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牧氏一族,原本就是魂魄雙生,你是陽魂,而我是陰魄。”
阿若此刻完全混亂了:“你在說什麼,我怎麼不知道……”
“因為族長沒有告訴你啊。”牧若虛一挑眉,“或者說,那天晚上他把你叫出去,給你講牧氏的這段往事時,你其實還在睡,而醒著的是我。”
這一刻,阿若的手不受控制地動起來,將燈火撥亮了一些。鏡中的他正凝視自己,他明明感覺此刻自己的面色應該是驚慌的,可鏡中人卻分外平靜。
“小時候,我藏得有些深,以至於族裡的人都以為你是魂魄是殘缺的,只有陽魂,而無陰魄。”牧若虛將燈臺移過來,“這也不是壞事,否則你也逃不出那個禁制,對吧?只不過,這麼多年來,我也沒能在你醒著的時候出來透透氣。”
阿若喘了口氣:“你、你想怎樣?”
“別這麼害怕,我又不會對你怎樣,你倒黴我有什麼好處嗎。”牧若虛沒好氣道,“我只是覺得,我們現在得做些什麼。”
阿若:“做什麼?”
牧若虛:“你不想知道裴心和他師兄去了哪裡,說了什麼嗎?”
阿若愕然地看著他,在燈火的映照下,牧若虛對他微微一笑。
片刻後,一道淡淡灰霧凝成的蛇影從窗戶裡溜出來,在月光下飛快地游去。
沒過多久,它就尋到了裴心的蹤跡。他在城邊一座小亭子裡,對面站著的,正是阿若在街頭見到的那個戴玉冠的男子。
灰蛇悄悄地藏在草叢裡,聽到裴心沉沉地說:“就算掌門師兄是這麼說的……但是,我還不想回去。”
他師兄怒道:“你知道掌門師兄,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嗎?今天我見到你,你還與那妖族走在一處!這就是你所謂的遊歷天下?和妖族混跡在一起,還把人家帶到中原來?”
“和他沒有關系!”裴心毫不退讓,“我與妖族一起怎麼了,違反哪條師門規矩了?”
“師門規矩不多,不是給你放縱的藉口!”
師兄厲聲道,“大師兄當年與深泉林庭的王族同進同出,惹來那些非議,你都不記得了嗎?但那是大師兄,別人想說也不敢當著他面說,你呢?你以後還要不要你在仙門的名聲了?”
“不要也罷!”裴心恨恨地說,“什麼名門正道,什麼名聲不名聲!平時架子端的那叫一個光風霽月,事情當頭有什麼擔當?大師兄就不應該……”
啪地一聲,他捱了師兄一個清脆的耳光。
師兄冷冷道:“裴心,你是大師兄親手教養,這會兒就輪到你來評說大師兄身後的功過了?”
裴心不住喘息,顯是在強壓怒氣。師兄道:“我現在不逼你,不過,你遲早得回瑤山。想清楚些,別把事情弄得無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