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被指指點點的陸尾,作何感想,不得而知,反正肯定不好受。
陸尾疑惑道:“陳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連那樁小事都沒說。”
陳平安盯著陸尾,然後嘆了口氣,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把我當做一棵田間壠邊的稗草啊。”
鄉野間稗子,一年生草本,近水,稻田間溝渠旁,近水則生,所以就會有老農尋稗草,與稻苗區分開來,見到了就隨手拔除。
陳平安看著那個陸尾,搖頭道:“可我如今已經讀過不少書,不再是那個連本拳譜都不會看的窯工學徒了。”
陳平安手持筷子,站起身,繞著桌子緩緩散步,瞥了眼桌子,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陸氏某種試圖以天象地理作為更大棋盤的隱晦手段。
說不定鄭居中先前讓自己不要選址桐葉洲,除了讓自己倍感無力之外,還有某種深意?
甚至就是一種需要自己去刨根問底的暗示?謎題謎底之所在,就與陰陽家陸氏有關?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陸尾兩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陰陽兩卦的對峙。那麼與此同理,寶瓶洲的上宗落魄山,與桐葉洲的未來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種類似的山勢牽引,其實在陳平安看來,所謂的山水相依最大格局,難道不正是九洲與四海?
沒有任何徵兆,小陌以雙指割掉陸尾的那顆頭顱,同時以後者體內蟄伏的無數條劍氣,將其鎮壓,無法動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與此同時,剛剛閒庭信步繞桌一圈的陳平安,一個手腕翻轉,駕馭雷局,將陸尾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嚥了咽口水。
陳平安手託雷局,繼續散步,只是視線一直盯著那張桌面。
小陌則將那顆頭顱輕輕放回脖子上邊,微微屈膝,左右張望一番,將那顆腦袋稍稍移了移位置,先前有點歪了。
暫時死不了,好歹是個仙人。
南簪臉色慘白,如喪考妣。
瘋子,都是瘋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瘋子,不是眼神炙熱、臉色猙獰的人,而是眼前這兩個,神色平靜,心境古井無波的。
話不多說,事沒少做。
陳平安收回視線,低頭端詳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對不住前輩,如此斬殺仙人,確實是晚輩勝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還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牽起個線頭。”
歸功於文廟功德林、與人云亦云樓以及大驪欽天監的三處藏書,又因為陳平安早就對中土陸氏“仰慕已久”,涉及到當年劍氣長城的的十三之爭,以及被鄒子拿來針對自己的陸臺和“劉材”,所以陳平安這些年對陰陽家和中土陸氏的暗中探詢,可以說是不知疲倦。
中土陸氏的一姓家學,就幾乎等同於陰陽學,完全可以將陸氏視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欽天監,海納百川,藏書極豐。
就像寶瓶洲的雲林姜氏,在從中土遷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時代的大祝,輔佐文廟禮聖,大祝負責祭祀祈禱之事,著青衣朱裳、無旒冕之祭服,常駐祠內,專事鬼神,職掌天下讀祝,祈福祥永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而中土陸氏的先祖,在浩然歷史上,曾是文廟六官之一的太卜。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門的別稱,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源於這上古文廟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樁職責,就是負責看管一本極有來頭的經書,那部後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獵的群經之首,在浩然天下的流傳,並無任何禁止,讀書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幾文錢,就能買上一本。但是還有兩部大經,卻是被束之高閣了,因為涉及到太多具體、詳實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嶽,後者如兩座儲君之山,兩部輔經,其中一部放在文廟功德林的麟臺,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好像就藏於陸氏司天臺一處名為芝蘭署的秘境。
不同於一般陰陽家五行相剋的學說,傳聞此書以艮卦開始,學問命理,如山之連綿。先前陸尾親口說陸氏有地鏡一篇,估計就是來自這部大經的分支。總之你陸尾所謂的那件小事,註定繞不開自己與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陸氏在桐葉洲北方地界,早有謀劃了,比如為自己安排好了一處看似上天垂象的形勝之地,卻是中土陸氏用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的某種山川座標。
“我的人生軌跡如水長流,與我的山頭不動,上下兩宗遙遙對峙,雙方共成經緯線?只不過你們中土陸氏的這場觀道,還需要一條脈絡的起始點,就是你們希望我答應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這件小事,肯定在未來歲月裡,牽扯出數量最多的伏線和引線。”
“怎麼,故伎重演,你們陸氏是把我當成那位大驪先帝了?”
“陸尾,你自己說說看,該不該死?”
陸尾的“屍體”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內,如置身油鍋,時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陳平安的言語,戳中了這位陸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數語,像是“幫著”陸尾點破了天機。
棄子。
原來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裡去,皆是那個家主陸升眼中可有可無的棄子。
陳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籠內的陸尾魂魄,嘖嘖道:“竟然只是個被矇在鼓裡的可憐蟲,有點讓人失望了。”
合攏手掌。
五雷匯聚。
如天地併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