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
吉田松陰依舊是那副不疾不徐的先生模樣,每日傳道受業,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意思,自那日井伊直弼探視之後,兩人的待遇更是直線提升,不但每日食物不再是雜糧稀粥,偶爾甚至有些劣酒供應。
桂小五郎在牢房內往返踱步,神情難掩激動之色。他已看到空山一葉傳遞到牢房的資訊,雖然只有幾個字:馬上救你出去。但這幾個字的衝擊力對於一個一心閉目待死之人不啻於仙音,他還年輕,還有很多理想未曾實現,哪能甘心受死!更何況是以被磔刑遊街的屈辱方式殺死?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小五郎,沉住氣,你命不該絕,受此磨礪,他日必成大器!”吉田松陰慢條斯理的說道。
“松陰兄,我很怕老師硬闖,畢竟此處軍力強大,不但監牢之外佈置數百人,這監牢之內除了你我,全部犯人也被陸續遷走,你的學生們貌似也只剩埋伏在其他牢房內的武士了。”據他這些日子觀察,這座小小的監牢此時已經被塞下百人之多,再加上地勢狹小,恐怕不殺光眾人無法輕易脫身。
“無妨,井伊直弼那頭幕府倀虎太過自負,他至少錯算了三點,所以我說此次你定能絕處逢生。”
桂小五郎驚疑不定的看著吉田松陰,雖然眼前這位是他眼中的當代第一智者,但井伊直弼絕非易與之輩,上次的言語交鋒自己被攻得毫無還手之力,可見其犀利。
吉田松陰背對小五郎,也不掩飾聲音,反而愈發洪亮,顯然順便說給外面負責看守監視的眾人聽:“第一點,他不明大勢,以為一切均在掌握。幕府所作所為不得人心,對外卑躬屈膝,對內嚴苛殘忍,心懷天下的志士無不義憤填膺,哪怕捨去性命也要破壞此次簽約,聽說幕府從江戶抽調大軍前往小田原平叛,高層間也隱隱有不和之舉,這是明顯的敗亡之相啊!”
“其次,你道為兄這些天以來的教化都是廢話不成?外面聽我講孟子、講忠義、講家國的大人們,你們都是這個國家的精銳武士,是日本的未來,你們奉命看守我們,奉命襲殺空山一葉,這種作為究竟是忠於誰?井伊直弼為了一己之私不顧天下大勢,究竟是否有違大義?空山一葉先遭刺殺,後被逼御前試合,最終不願斬殺對手而被迫劫持將軍殺出江戶的內幕是什麼?備受愛戴的北辰一刀流宗主千葉周作大人無奈出家又出自誰的手筆?其中是非緣由相信諸位心中都有所判斷!”
獄中眾人聽著吉田松陰慷慨激昂的聲音,慢慢屏住呼吸,不由自主的湊到牢門前,認真聽他的演講,不得不說,這人的確是天生的老師,這種光明正大用道理洗腦的方式,讓人生不出任何反駁之心。
只聽他繼續道:“第三點,他以為人人都像他一樣恨你那老師嗎?就我所知,不但對幕府心懷不滿的各藩武士崇拜空山一葉,就連江戶各大道館也敬佩他頂住幕府壓力不在比武中殺害對手的絕代劍客風骨,你們之中不少人曾在或至今仍在三大道館修習,有幾人不曾暗暗仰慕,甚至幻想可以成為空山一葉這樣的人物——哪怕與天下為敵,亦不違背心中道義,心存正道之劍,斬破世間不平而毫不惜身!我吉田松陰雖不通劍術,但亦仰慕其風姿已久,恨不能與之舉杯痛飲,面對這樣的人物,只要還存有一絲道義,誰能心甘情願與之為敵?”
桂小五郎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吉田兄說的真的是那個喝酒像醉鬼、休閒像懶鬼、殺人像惡鬼的老師?不過拋開表象仔細分析一下,老師空山一葉貌似真的是這樣光明磊落的人物,憑他做下的那些事,如果不是性情過於冷淡的話,說一聲當世豪傑倒也不為過。
“他小看了空山一葉,小看了在座諸位,小看了在下,井伊直弼太過小看天下人矣!”吉田松陰最後總結道。
眾武士中明顯屬於井伊直弼死忠的一位旗本忍不住反駁道:“松陰老師,你對那國賊過譽了!”“哦?”吉田松陰絲毫不以為忤,盤膝坐下,柔和的說道:“這位大人但說無妨,鄙人畢竟身處偏遠之地,資訊沒有諸位靈通,難道空山一葉做過一些我不知道的惡事嗎?”
那旗本排開眾人,站在牢門前,滿臉忠義之色,一看就知是受到傳統薰陶多年的武士:“那賊子的確不曾做過其他惡事,但他殺將軍殿下在先,此乃不忠;血洗江戶在後,此為不仁;連累師門,不顧親友生死,此為不義。如此之人,怎能算作英雄?”
“哼,愚蠢!”桂小五郎忍不住嘲諷道,“你這種人除了被井伊直弼當做炮灰……”“小五郎!”吉田松陰輕喝一聲制止他繼續激怒對方,一臉歉意的轉頭對那武士說道:“這位大人,十分抱歉,小五郎畢竟是空山一葉的弟子,維護老師的急迫心情請您原諒。”
“我不與將死之人對話,松陰老師,請您為在下解惑。”武士輕蔑的瞥了小五郎一眼,又向吉田松陰拱了拱手,語氣間頗有尊重之意,顯然不是為了抬槓,而是真正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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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松陰微微一笑,並沒有逐條反駁,而是輕聲反問道:“如果把您與空山一葉對調,您當時會如何應對?”
“當然是!當然……”武士剛想果斷回答,可話還未出口,已經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是啊,如果把自己換做空山一葉當初又能怎樣?難道聽從幕府的脅迫藉著比武殺掉千葉周作嗎?不可能!凡在江戶學劍之人,哪個不知對方是作風正直、一心鑽研劍術的豪俠?千葉家三代劍豪,享有盛譽,無辜被幕府政治鬥爭牽連,自己如果自詡忠義,怎能出手至對方於死地?這樣做的話又有何面目面對自己的親友、面對自己的心?
抗命不遵就是違背幕府之命、違背將軍之命,唯有當場被賜剖腹謝罪一途,但如果自己也像空山一葉一般苦練三十載,身懷絕頂劍術,也絕不會答應剛剛藝成出山便自盡這種事!連夜逃走呢?更不可能,世人一定會說自己怕了對手,那樣不但自己名譽盡毀,還會連累師門威名受損。究竟該怎麼辦……
吉田松陰嘆道:“這個問題不光是您答不出,鄙人多次推演,亦是左右為難啊!不管怎麼做,哪怕什麼都不做,最終仍不免揹負汙名,修煉成兩百年一遇的劍聖境界,心中報復還未施展,便陷入如此境地,誰又能說比空山一葉做得更好。唉,原本是眾多有識之士心中日本的希望,卻不得不揹負惡名,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其實他才是最無辜之人啊!”
“那、那也不能殺害將軍殿下,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武士無法反駁,但還是強頂著說道。
桂小五郎這次沒有出言嘲諷,反而一臉嚴肅的看著武士,沉聲說道:“似老師那般無敵的人物從來不屑於說謊,他曾親口對我說過,絕不會殺害前代將軍!而且,傻子都知道,一旦做出這種事,必為天下所不容,老師既然已經逃出內城,又怎麼會無故殺人?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哼,要知道帶回將軍屍體的是御庭番,而最不想讓前代將軍活著回來的絕不是我老師!誰是真正的兇手,你們究竟想過沒有?”
在場沒有一個是蠢人,聽到桂小五郎如此驚世駭俗的言論,忍不住齊齊後退一步,瞠目結舌的相互對望,恨不得從未聽到過這番話,忍不住惡狠狠的盯著開口問話的同僚,如果不是他多事,怎麼會被牽扯到如此驚天秘聞之中,一旦傳出去,他們這些人哪裡還有活路!
感知到百餘雙兇殘的目光,那武士縮了縮脖子,完了完了,全完了,這下子出門便會被身後的同僚殺掉吧……他一臉哀求的看向吉田松陰,想要保住性命,只能靠這位智者救命了。
吉田松陰暗暗為桂小五郎豎了一個大拇指,隨後站起身,大聲說道:“諸位!請聽在下一言。”眾人立刻收回目光,帶著期盼的看著這位數日來不斷為他們講述那些前所未聞的知識的一代大師,只聽他繼續道:“將軍殿下的死亡真相不必深究,空山一葉也沒有公開反駁幕府的說法,所以諸位心中不必有任何負擔。”聽聞此言,眾人不禁大大鬆了口氣。
“但是!”吉田松陰語氣轉為沉重:“人人心中皆有道義存在,誰是誰非可以騙過別人,但騙不過自己,空山一葉如果真是不義之人,怎會不顧安危、不遠千里前來營救只相處幾日的弟子桂小五郎?在下希望,如果哪日空山一葉出現在此,諸位不妨問問自己的內心,究竟應不應該拔刀相向。當然,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忠義,諸位世代享受俸祿自然需要盡忠,但究竟守小義還是守大義,是留作有用之身報效國家還是為愚忠逆令而送命,請所做考慮,拜託了。”說完,吉田松陰深深鞠躬,眾人不敢怠慢,紛紛還禮,吉田松陰多日來的傳道受業,加上今天震撼人心的一席話,的確敲醒了眾人,原本打算誓死與空山一葉拼殺的心思所剩無幾。
強權畢竟只能壓住一時,而無法徹底泯滅心中的正義,而在智慧的引導下,這種由自身萌發的價值觀會如幼松般衝破壓制思想的枷鎖,再也無法被泯滅!
井伊直弼的確小看了空山一葉、小看了吉田松陰、小看了眾武士,更小看了天下之人。
正在這時,安靜的牢房之內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喊殺之聲,更多的還是臨死前的慘叫聲,這聲音由遠及近,速度之快,在眾人剛剛直起腰戒備之時,已然快要衝到牢門口。
片刻之後,厚重的木門上迸發出幾道璀璨的劍光,“碰”的一聲碎裂成幾塊,一人背光而立,手中長刀白濛濛冷森森,雙目中的精光甚至比刀更亮、更冷!
“空山老師!”桂小五郎忍不住欣喜的大喊一聲。眾人下意識的抽出腰間打刀,擺開陣型,身為精銳旗本,這已經成為他們的身體本能,在大腦下達指揮之前便做好了演練千百遍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