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家。
“怎麼這個表情?”有人在他身後說。
壁爐中火光跳動,發出噼啪一聲爆響,紀秋恍惚地轉過視線,望見一張英俊且瘦削的臉。
背光而立的apha身形挺拔,神情柔和,垂著眼睫注視自己的模樣,讓紀秋的心跳莫名變快許多,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動了動唇,張開口,卻只發出含糊的喉音。
腦海深處彷彿有根弦在隱隱震動,朦朦朧朧的不安直覺猶如從冰層下折射出的光,於瞬息間一閃而過——對方的名字明明就在嘴邊,然而不知為何,連同對方的表情和麵容,都好似被從腦海中抹去了,變得斑駁不清,無法清晰辨識。
“愣著做什麼?手還這麼冷,”那人忽然笑了一下,輕輕握了握紀秋的掌心,往他手裡塞了個馬克杯,“給,我剛跟阿姨學的熱紅酒,嘗嘗?”
陶瓷的杯壁散發著舒適的溫度,發酵後的水果香氣讓人想起秋日午後的森林,被豐收之神吻過的枝條碩果累累,連空氣都染上了清甜的味道,一口下去,蜂蜜的甜和肉桂的辣便不由分說地佔領了舌尖每一寸味蕾,紀秋摸著杯子上彩繪的知更鳥,感到暖意一路順著食道擴散開來,燒得人心裡都熱乎起來。
——那是自己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嘗過的味道。
“真好喝。”紀秋輕聲說。
他的眼眶酸澀,視野也不受控制地扭曲起來,心裡卻好像只是茫然,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俯下身的對方撈進懷裡。
燙而軟的舌尖從他唇齒間劃過,帶著紅酒香氣的呼吸纏繞在一起,在令人暈眩的、霧氣般的幸福中,紀秋仰頭迎上對方壓下來的唇,聽見怦怦的、不知是來自於哪一方的心跳聲。
“嗯,” 溫熱的大手緩緩撫過臉頰,片刻後那人終於移開些許距離,黑曜石一樣的眼瞳彎起來,在壁爐火光下微微發亮,“味道確實不錯。”
於是紀秋也很輕地笑出聲來。
喻澄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開了,被拉到餐桌旁坐下時,桌上已經放滿了他往日愛吃的小菜,電磁爐上燉肉咕嘟作響。身著紅裙的女人倚在廚房門口,落過來的目光沉靜而溫柔,永遠年輕,永遠漂亮,一直就在那裡,從來不曾離開。
媽媽。
“小秋,生日快樂。”喻嵐茵走過來,還像兒時那樣,笑著貼貼他的面頰,“今年也開開心心,平平安安。”
窗外天光散盡,大雪簌簌而下,喻澄從廚房端出一個漂亮的蛋糕,喻嵐茵關了燈,點了蠟燭,那人坐在紀秋身旁,握住他的手。
五彩的生日蠟燭安靜地燃燒,搖曳的燭光將面前每個人的臉都鍍上一層淡金的輪廓邊緣,紀秋怔然地看著他們,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跟窗外紛紛揚揚的雪一樣,輕飄飄的,隨時都可以乘風升上天空,卻又在下一秒變得沉重,一直往下落,落進最深的海裡。
生日歌響了起來,喻澄也調好了相機,隨後小跑過來,擠在媽媽和兄長中間,託著腮露出兩顆門牙。
喻嵐茵也笑了,在無人察覺的、聽起來漸漸失真的哼唱中,抬手輕輕摸了摸紀秋的發。
話音落下,紀秋還坐在那裡,被簇擁在溫暖的懷抱裡,然而面前他愛和在乎的所有人的面孔就像被打亂的水中倒影一樣散去了,頃刻間,夢裡的一切都消失了,紀秋睜開眼睛,回到了現實。
——他被困在一輛顛簸的車裡,被全副武裝的apha士兵夾在中間,狹窄的裝甲車車廂中滿是令人作嘔的混雜資訊素味道,最先印入眼簾的則是自己腕上沉重冰冷的鐐銬。
“抱歉,少爺,這只是以防萬一。”坐在他對面的人輕聲說道。
紀秋抬起眼睫,靜靜地看向自己的保鏢。
他沒有笑,神情嚴肅得近乎平靜,身上總是筆挺的西裝有些皺了,在外面套了件不知是誰的沖鋒衣,因此在一堆apha士兵中顯得格外狼狽,又有些格格不入。
夢中的情景已經模糊了,他什麼都沒能記住,但那份感覺卻似乎依舊殘留著,像石塊沉入水面後那些逐漸消散的漣漪,真實得讓紀秋想要嘔吐。
“您還好嗎?”也許是他的臉色實在太難看,前座的軍官回過身來,問道。
鎮定劑的效力仍在,全身上下也都在隱隱作痛,腕部那份無法忽略的桎梏更是雪上加霜,紀秋強忍著不適,很快想起了軍官的名字。
“高弘上校,”他深深吸氣,抬起手,那副精鋼打造的鐐銬也因此發出並不動聽的嘩啦聲,“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小少爺,無意冒犯,”高弘眉頭緊蹙,“但這是為了您的安全,在確保您冷靜下來之前——”
“我不是你們的囚犯,現在也很冷靜,”紀秋打斷他,強硬地要求,“所以可以把它取下來了嗎。”
車廂中空氣沉寂,無言的僵持片刻後,這位嚴肅的apha軍官終於讓了步,示意紀秋身邊計程車兵給他開鎖。
手銬下的面板已經被磨出紅腫的印記,紀秋不太在意地摸了摸,一口氣還沒舒出來,卻突然聽見沉悶且短促的雷聲。
那一瞬間彷彿之前車禍的重演,強烈的失重感之後便是重重的撞擊,紀秋覺得自己像一隻塑膠玩具,被無形的手毫不留情地摔在不知道是誰的硬邦邦軀體上,又在下一秒被拋向另一邊——
疼痛和意識一起飛速地離他而去,紀秋下意識地咬緊牙關,從一場美夢中短暫醒來,又被另一片黑暗吞沒。